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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姨(上、中、下) 文:劉宏文/9/21~23中國時報副刊 --閱讀人次 : 5944

 民國36年,岳母18歲,從東湧山返回潭頭老家,準備與沙堤的岳父成親。特地從甘墩街請師傅來家裡備辦全套嫁奩,有紅眠床、蚶櫥、鑼盆架、房前桌、提梁桶、鏡架、五斗櫃,整整忙了一個月。岳母有時偕同外婆往福州骹蹓(玩耍),到「下南街」買結婚衣物,晚上就借宿東湧人「綿綿」在福州的住家。

 一天,綿綿家突然有女子來訪,進門就喚:「鈺瑛!鈺瑛!」岳母抬頭,居然是寶姨!寶姨說:「我叔公綿綿講,妳們母女歇在此。」

 東湧山一別三年,寶姨已經生了兩個兒子,光彩亮麗一如往昔,眉宇間卻隱約閃現一抹風霜。寶姨說,她到白犬不久就生下長子,取名島雄,寓有稱雄白犬島之意。隔年,日本仔投降,和平救國軍再次整編,有人轉任公教,有人退伍散入民間,有人繼續留在部隊。張主任考量拖著一家老小多所不便,他亦不喜部隊兵馬倥傯,遂決心回福清老家。

 那時部隊與內地久無聯繫,局勢混沌,彼此猜測不信任;國民黨當他是漢奸,共產黨視他與國民黨同路。他們一家就在海上進進出出,晃蕩月餘,終於與軍統局友人搭上線,潛回福清。

 寶姨哽咽:「鈺瑛,你知道否,我在福清差一點給人打死!」.....(全文




她們仨(由左至右:蓮姨、寶姨、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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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姨(中)

 民國37年,共產黨部隊從浙贛翻山越嶺,經邵武、建陽、南平一路南下,福州局勢吃緊。張主任待過部隊,心裡明白,福州不是久留之地。乃透過在綏靖公署任職之舊識,到福州大橋頭輪船公司探問。寶姨再賣金掛鍊,仍然不足支付全家船費,忍痛留下增增嬸、長男島雄與兩個妹妹。年底,張主任偕寶姨,帶次男張蒼從台江轉車至馬江碼頭,登上開往台灣的輪船。

 那天風大浪急,天氣溼冷,寶姨暈船,連黃膽汁都嘔出。輪船駛經東湧山,寶姨出艙眺望,山勢朦朧,虛虛實實看不真切。依爹還在島上,依嬭跟長子還有妹妹在沙堤,此生是否能再團圓?輪船搖晃翻騰,駛向海天深處,東湧山漸行漸遠,世事悲涼,未來是吉是凶?寶姨目汁流滿面.....(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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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姨(下)

 民國68年,岳父母結束「引光」的生意,遷居板橋文化路,與寶姨一家的往來也更為頻繁。舉凡子女結婚、生日喜慶、年節拜賀,甚至家族聚會,都會看到寶姨的身影。她七十多歲仍一襲旗袍,依舊美麗優雅,依舊嫻靜端莊。

 民國76年,開放大陸探親,逐漸允許大陸人士來台探病、依親。增增嬸已過世多年,寶姨聯絡到留在長樂沙堤的長子島雄。多年不見,寶姨唏噓流淚,幾乎認不出眼前這位木訥靦腆,因長年粗重勞動而顯得黝黑蒼老的粗礪男子,就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島雄說,他跟依嬤因為家屬在台,不能上學,不能進單位,文革期間吃了不少苦頭。島雄終究不習慣在台生活,不習慣住公寓,不習慣既是親人又覺生疏的互動,半年後又回到沙堤鄉下.....(全文

(本文為第5屆新北市文學獎黃金組首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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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姨(全) 作者:劉宏文

一 東湧山

 寶姨是岳母的手帕交。岳母有二位閨中好友,一位寶姨、另一位蓮姨。他們仨是人家齋(私塾)的同班,都是10歲,跟隨鄉紳林世隆先生讀《千字文》、《勸女文》、《幼學瓊林》等經書,朝夕相處,弦歌一堂,雖只有短短兩年,從此結下七十多年悠長而深厚的情誼。

 「三年不見鑼鼓板,只見風浪爬上山」,岳母是這樣描述東湧山的。山即是島,島即是山,東湧人也習慣以山稱島。那時是民國25年,島上多是漁戶,沿著澳口搭寮掛網,從密佈拳石的海岸往上,久了,便走出一條蜿蜒小路,依山勢盤旋,兩邊零星開著餅店、肉舖、剃頭、金紙還有鴉片館。除了寥寥幾間瓦屋,幾乎都是矮門小窗、石牆茅頂的草房,從小路兩旁輻射蔓延,錯落分散在面對澳口的山腰上。

 立春霧月,黃瓜魚從舟山群島向南洄游,抵達附近的「橫山(亮島)」產卵。游經之處,魚聲咯咯,「東湧黃魚乞(被)嘴害!」漁人聽聲辨位,下網撈捕;有的有,沒的沒,靠天吃飯,也攏集了百戶人家,十數艘烏艚、舢舨,以及兩艘往來內地與島上的大型福船──錨纜。

 五月到七月產白鯧,九月以後海上發暴(起風),天氣轉寒,開始打樁固網,捕撈帶魚;鱸魚季在初春二、三月,水溫乍暖還寒,濃霧瀰漫,正是交配季節,引得丁香、鯷魚在近岸徘徊。漁獲撈起得趕鮮,於是錨纜起碇,雙帆飽張,運往福州、長樂一帶販售,回程載回杉木、青石、棉綢與五金百貨。



 寶姨家的草房就在岳母家後面,隔幾層堦座。草房不大只有一個落進,分內外兩室。進門一口大灶,一缸清水立在灶邊,方木桌旁有張小床,寶姨依爹增增叔日中無事在此睏晝。內室陰暗,日頭照不進,房桶(馬桶)放置門後角,女眷上桶畢,有隱隱屎尿味。泥地踩踏結實若鋪石板,一層烏亮。雞母領著一群雞仔在屋裡覓食,不時拉出稀稀黃屎。增增嬸拿起掃把追趕,一邊喝斥坐在門檻吃番薯飯的寶姨依弟:「不可坐門檻!」門檻很高,雞角囝騰飛才能越過。

 民國28年,對日抗戰打了兩年,海上頗不寧靜,浮鷹、西洋海面時有海賊掠奪;烏艚、錨纜往來內地,都要拐彎抹角、閃閃躲躲。島上人馬駁雜,也不安穩。機動帆船載來百餘人,腳穿草屐打綁腿、揹步槍,刺刀亮晃晃,多操閩東口音,號稱「和平救國軍」,悍然登島,駐紮大王廟、魚寮與鹽倉。日本兵也來了四個,平日窩在燈塔,滴滴答答收發電報,偶爾下山來南澳,家戶大門紛紛闔上,婦人小孩躲起來。日本仔吩咐保長陳天長 殺「河豚」,剖肚取腸,放血削片,蘸豉油生食,有如荒鬼。

 彼時,岳母與寶姨、蓮姨已輟學在家。每逢大潮,水沰得很遠,海灘拳石裸露,一窟窟水窪有魚囝游動。她們手挽竹籃、帶上螺鉤,到澳底「討沰」;撿粗螺、捉蟛蜞。粗螺連殼煮熟,勾出螺肉配番薯米;蟛蜞撒在地上斜爬奔逃,全番鴨追上一啄一隻,囫圇吞下,屁股厥起搖搖擺擺踱開。

 有時相約到後山割柴、折枯枝,挑回家生火煮飯。芒菅鋒利如刃,手上、臉上一絲一絲微微的血痕。秋日菅花盛開,山坡白茫一片,風吹過輕輕搖動。她們躺在草垛聞著草木燥香,崖壁下海浪擊打礁岩,一波又一波,濺起白色的浪花。漁船來回拖網,她們依爹都在船上。更遠處一艘錨纜,高高擎起兩片大帆,向海的另一邊逐漸隱去。寶姨忽然出聲:「哪天也要搭錨纜,翻山過水,出洋看世界。」

 寶姨白皙頎長,明眸皓齒,生雅俊(長得漂亮),是東湧山的美人。她平日穿水藍粗布偏襟衣,一排蠶狀布鈕從右肩一路扣到腰際,曲折有致,像一朵幽幽開在山澗的百合。她手巧心慧,將兩顆彎曲的帶殼花生,紮上一圈又一圈的白線,上半截包碎布,縫合,頂端插筷子,模樣非常像婦人纏足。寶姨兩手各擎一腳,扭捏搖擺的在飯桌上走動,童言童語一旁解說,像演戲一般,非常逗趣。

 每日清晨,天濛濛亮,四方猶很寂靜。寶姨家的門伊呀打開,風吹入,海氣腥鹹。寶姨端出漆紅房桶,巍巍顫顫行到村外的糞池傾倒,空桶就著山溪刷洗。雞開始啼叫,早起的漁人戴草笠、穿油衣,褲管捲到膝蓋,小腿肚粗壯如礁石,倆倆合力扛著板繒,都要回眼看寶姨,一邊說:「款款真俊(真美)。」



 部隊有位主任姓張,是「福清哥」,島上二號人物。他軍服筆挺,腰間掛手銃,人卻長得斯文,經常在村裡逡巡。從中路下到海岸,繞南澳一周,再一路往上游走。有時便停佇井邊,一旁定定瞅著寶姨打水、挑水。寶姨知曉有人在看,慌慌張張挑起水桶,扁擔彎彎,芋葉鋪在水面晃蕩,身後的辮子隨著碎步輕輕擺動,赤足走過的地面有水滴滑落,深淺乾溼如少女的心。

 張主任村裡巡過一遍,最後總落腳寶姨家。三不五時帶去麵粉、白米、布料,有時還有福州「美且有」的豬油糕。增增嬸喚叫,寶姨躲在內房,一聲不吭。一年過去,張主任與寶姨一家已很相熟,寶姨爹嬭也隱約知道張主任心思。過年後不久,張主任託滿嬌姆前去說媒。增增叔掛慮,嫌張主任年齡太大。滿嬌姆就說:「儂做到主任,一定會有年歲。張主任書讀得高,有地位,嘴講大寶英十幾歲,也不算大,有無嫁到好人家,才是考慮。」

 增增嬸問寶姨,寶姨不肯。增增嬸便勸:「依命,你要聽依嬭嘴,張主任是大了幾歲;他人好,書讀得高,徛機關(任公職),有地位。」又講:「儂家在東湧山,一世人討海,生活受怪(難過)。你還有兩只依妹,一只依弟,靠你爹討海,有一頓沒一餐,日子伓(不)好過。」寶姨不語。增增嬸又講:「張主任答應養我跟你爹一世人,還要掏錢供依妹、依弟讀書。聽我嘴,依嬭三聽二在(叮嚀),不會害你,這家庭就看你頭涿下(點頭)。」講畢去牽寶姨的手,寶姨掙脫,奔回內房,門砰一聲關上,傳來嗚嗚的啼嘛聲(啜泣)。



 民國33年,張主任備妥聘禮,米穀十擔、豬肉百斤、線麵十斤、銀元30只,另有公雞、黃魚、綢緞、金手只(指環)、金耳墜、金掛鍊,迎娶寶姨。拜堂前一晚,岳母和蓮姨去了寶姨家,寶姨目汁漣漣,木木無表情。岳母說,我無錢給你添箱,你就收下這條領巾吧!三人抱頭,邊講邊涕,直到天光。那年寶姨未滿16歲。

 隔年正月十八,大王廟擺暝。新婚的張主任酬謝一只豬頭,二十來斤,豬嘴含一粒柑橘,雙眼瞇瞇抬頭向大王。供桌上香燭搖曳,炷香裊裊,金紙的灰燼火紅,一團團騰空遊走若游龍在天。大紅摺紙毛筆行楷飛舞,攤在豬頭頂,上書「敬獻白馬大王駕前。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弟子張蔚農叩首。」保長陳天長眼尖,一眼瞥見張主任寫在紅紙的生辰八字,怎麼還長我12歲?暗暗告知胞妹鈺瑛,即我岳母,張主任足足大寶姨22歲,岳母靜靜不言語。

 不久,東湧山和平救國軍整編,張主任調派白犬島,帶著寶姨與增增嬸一家人搭船上任,增增叔不肯隨行,一人留在東湧山。 那天,幾個兵仔跑上跑下,幫忙搬衣物家當。機帆船離岸吐出濃濃的黑煙,一隻鷗鳥從老鴨角穿出,劃過南澳天空,向鐵殼船逝去的方向緩緩飛去。

二 福州

 民國36年,岳母18歲,從東湧山返回潭頭老家,準備與沙堤的岳父成親。特地從甘墩街請師傅來家裡備辦全套嫁奩,有紅眠床、蚶櫥、鑼盆架、房前桌、提梁桶、鏡架、五斗櫃,整整忙了一個月。岳母有時偕同外婆往福州骹蹓(玩耍),到「下南街」買結婚衣物,晚上就借宿東湧人「綿綿」在福州的住家。

 一天,綿綿家突然有女子來訪,進門就喚:「鈺瑛!鈺瑛!」岳母抬頭,居然是寶姨!寶姨說:「我叔公綿綿講,妳們母女歇在此。」

 東湧山一別三年,寶姨已經生了兩個兒子,光彩亮麗一如往昔,眉宇間卻隱約閃現一抹風霜。寶姨說,她到白犬不久就生下長子,取名島雄,寓有稱雄白犬島之意。隔年,日本仔投降,和平救國軍再次整編,有人轉任公教,有人退伍散入民間,有人繼續留在部隊。張主任考量拖著一家老小多所不便,他亦不喜部隊兵馬倥傯,遂決心回福清老家。

 那時部隊與內地久無聯繫,局勢混沌,彼此猜測不信任;國民黨當他是漢奸,共產黨視他與國民黨同路。他們一家就在海上進進出出,晃蕩月餘,終於與軍統局友人搭上線,潛回福清。

 寶姨哽咽:「鈺瑛,你知道否,我在福清差一點給人打死!」目眶紅記記。

 寶姨邊講邊涕,到了福清,才知張主任騙了她,也騙了她全家。他早已成親,兒子比寶姨還長一歲。寶姨心肝撕裂:「我怎阿做(怎麼辦)?我才17歲,囝仔還這款嫩!」

 張主任悉心安撫,寶姨掩耳,滿腹不甘,想要與他拚命,你死我活總要討個交代。增增嬸也陪著流目汁,勸寶姨:「我囝(兒),你命生這款,你勿涕,日子還要過下去。」

 寶姨逐漸平靜。這些年,張主任凡事依她、疼她,全家多虧他照顧,從未有過臉色;島雄才三個月大,依嬭、依妹、依弟還跟在身邊,都要靠他賺食。想到此,寶姨大悲,目汁簌簌如雨下。



 日子並不好過。張主任元配姓陳名細妹,娘家在福清大街開「金店」,財大勢大。她穿長衫戴珍珠耳墜,纏腳,三寸金蓮像粽子,皮膚烏黜黜。

 寶姨在福清才幾天,元配偕她幾個兄弟,帶刀帶槍尋到張家,中指點點比向寶姨,劈頭就咒:「犬母貨!沒皮!無目珠嫁婿!皮這厚!無婿!給雷打!病吐死!」一句比一句狠毒,如鐵鎚擊耳。咒畢,一盆水潑過來。張主任躲在樓上不吭聲。

 從16歲到26歲,從未經世事的天真少女,到拖著四個兒女的年輕少婦,寶姨與張主任結髮十年,人世的困阨與辛酸在濃縮精煉之後,有如鏡頭下慢拍快放的花朵,快速開展,快速萎謝;千難萬苦,一幕幕閃過,十年如一夢。

 細妹大哥領頭,一陣人馬衝到樓上,大聲嚷:「張蔚農,婊子仔,站出來!你今旦討了此野乇(物)、犬母貨,有臉回福清住下,你當我妹是什乇(物)?」

 張主任行出,面色慘白。大哥厲聲:「你聽清楚,現時有兩條路給你行,你目珠撥大一點。一條路死兩只人,一條死一只,你自家揀選。」

 大哥指著張主任:「你若執意要討這只野乇,你行下踏斗(樓梯),我即刻打死你二人;你若改變心意,轉去我妹身邊,這裡有火槍,你就將此野乇當場槍斃,跟我轉回,規規矩矩再做我陳家伲婿(女婿)。嗄!你即刻決定。」

 張主任木著臉,口中喃喃,不知囁嚅什麼。

 此時,內房閃出一人,擋在大哥跟張主任之間。這人漢馬不懸(高),是個矮仔,講話慢慢聲:「人講,牛馬苦一世,人食快活飯!福清街頭街尾,底儂不知陳家財大業大?當初,也是你陳家看中我姪,聰明會讀書,人也生得平直,將你家細妹配給我侄做佬媽(老婆)。」

 矮仔不疾不徐,氣勢懾人:「兩只人結婚過日子,本來無事。你家細妹嫌我侄沒錢,沒抱負,不願搬來我張家,不肯服侍佬官(公公)依娘(婆婆)。我侄不得已,千山萬水跟部隊去東湧山,當兵賺食討生活。你細妹嫌東湧山日子苦,不願跟去。你想想,我侄在東湧,沒親沒故,沒日沒暝,驚日本仔,又驚海上土匪,身邊總要有人作伴照顧。嫁雞隨雞,嫁犬隨犬,你細妹不屑來張家,又不肯去東湧山,三從四德你盡幾分?你有無錯?」

 踏斗上有人嗡嗡私語:「此人是張蔚農三叔,年輕時去南洋做生意,走江湖,見過風浪,不知在哪裡拜師父,拳頭了得,十只大漢不能近身!」

 矮仔環視眾人,不怒而威:「現在我侄討的寶英,人家不嫌做小,願喊你細妹一聲大姐,你陳家有頭有面,會曉禮數,講什乇動刀動槍,講什乇刣一只兩只,嗄?」。

 矮仔聲音放低,若巨石沉水,一字一字吐出:「你今旦欲刣人,拍人命,先過我這關!」。

 言罷,徛(立)在踏斗中央,目珠金金,一手指著大哥,一手伸到褲腰內,好似要拔出手銃。一群人哆哆嗦嗦後退,無人出聲,無人向前。大哥悻悻下樓,細妹噙淚跟隨離去,嘴裡仍咒:「犬母貨!野乇!沒皮!」愈咒愈大聲。

 經此巨變,寶姨頓覺自己已非昔日事事依賴張主任的癡氣少女。她憂心陳家絕不善罷甘休,矮仔三叔也勸他們避開是非,搬離福清。次日一早,寶姨一家即雇車奔福州,投靠以錨纜生意致富的叔公林守疊(綿綿),未滿周歲的長子島雄,委託依嬭帶回沙堤老家餵養。

 張主任在福州地頭生疏,謀職四處碰壁,寶姨開始變賣金飾支應家用。勉力湊本錢跟綿綿叔公合夥開「鹹行」,製售蝦油、豉油、鹹配(醃製雜魚)、酸菜等鹹貨。「鹹行」生意初時不惡,綿綿叔公找來外甥「雞屎林」幫忙。「雞屎林」有二心,漸漸把持內外,說長道短,綿綿叔公心裡有了疙瘩,逐漸疏遠寶姨夫婦。合夥生意難成,遂結算分帳,除了賺得這兩年的吃食耗費,寶姨夫婦沒有分得一絲盈餘;而次子也在日日鹹魚鹹蝦的腥臭中,於蒼山租處出生,取名張蒼。

 民國37年,共產黨部隊從浙贛翻山越嶺,經邵武、建陽、南平一路南下,福州局勢吃緊。張主任待過部隊,心裡明白,福州不是久留之地。乃透過在綏靖公署任職之舊識,到福州大橋頭輪船公司探問。寶姨再賣金掛鍊,仍然不足支付全家船費,忍痛留下增增嬸、長男島雄與兩個妹妹。年底,張主任偕寶姨,帶次男張蒼從台江轉車至馬江碼頭,登上開往台灣的輪船。

 那天風大浪急,天氣溼冷,寶姨暈船,連黃膽汁都嘔出。輪船駛經東湧山,寶姨出艙眺望,山勢朦朧,虛虛實實看不真切。依爹還在島上,依嬭跟長子還有妹妹在沙堤,此生是否能再團圓?輪船搖晃翻騰,駛向海天深處,東湧山漸行漸遠,世事悲涼,未來是吉是凶?寶姨目汁流滿面。

三 台北

 民國36年,岳父母在沙堤成婚,婚後決定回返東湧山討生活。又2年,兩岸斷絕往來,國共隔海對峙,風聲鶴唳,隨時可能爆發戰爭。隨後孩子陸續出生,食指浩繁,種菜、打魚已不敷開銷,而此際東湧山駐軍爆增,遂決定經營雜貨舖,店名「引光」,賣菸酒文具、魚乾米粉,並為部隊縫製錦旗、遮光布簾、軍階名牌,孜孜營生。

 蓮姨也於此時結婚,丈夫跑船,往來東湧與基隆,夫妻聚少離多。蓮姨婚後仍住東湧娘家,與哥嫂同食。有一年春季,依哥起五更早,出海捕撈丁香魚;蓮姨身體不適,睡過頭,未及煮早齋。依哥就怨:「你做一只女界,睏不知醒,食不知飽!」蓮姨聽了大傷,就對丈夫講,就算食屎啜尿,也要搬出。民國42年前後,蓮姨遷台,定居基隆。小舅有時來台批貨購物,就歇腳蓮姨處。

 一天,岳母正在製作錦旗,勝家牌縫紉機踩得嘎拉響。保丁送來一只包裹,寄自中興新村省政府。岳母詫異,急急打開,是一件水藍色旗袍料,內附一信,居然是寶姨!信由張主任代筆,還附了一張照片,是當年在福州的合照。岳母回憶,那時寶姨似有預感,日後終歸離散分飛,遂拉著岳母,還有她新婚的妹妹,小妹撒嬌跟來,一起到照相館拍照;寶姨還是明艷美麗,有如凝玉。

 岳母能讀不能寫,閱罷來信,趕緊央求胞兄天長回函,並且寄去黃魚鯗、墨魚乾、丁香魚一大包,心裡歡喜終於有了寶姨消息。包裹寄出,如石沉大海,再無下文,又寫幾封寄出,仍無音訊;向人打聽,也莫知所以。岳母忐忑,若有大事發生。

 民國49年6月,東湧島已更名東引島。岳母奉派南竿「鄉村保健員訓練班」,學習嬰兒接生與產後護理。結訓後順道赴台,代表金馬婦女界歡迎美國總統艾森豪訪華。候船期間,縣府宿舍外忽聞人聲:「東引依姊,東引依姊,有人找你。」小舅風塵僕僕,才從東引來,抱著雙眼包著紗布的阿泰哥,面色凝重。小舅說,阿泰與堂哥在南澳海邊撿到一顆未爆彈,漆成鮮豔的紅黃二色,小孩無知,攜回敲開探查;炮彈炸開,堂哥傷重不治,碎片嵌入阿泰目珠,東引衛生所囑咐緊急送南竿軍醫院。

 岳母連傷心的時間都沒有,即刻趕送牛角軍醫院,醫師檢查後告知,馬祖設備不足,要後送台灣。縣府火速協助辦理證件,岳母表兄,家住牛角的劉依清聞訊,連夜送來盤纏1200元。第二天,搭上載送「歡迎美國總統艾森豪訪華」的專艦,駛向基隆。阿泰哥很堅強,不哭不鬧,只偶爾對岳母說:「依媽,天怎麼這麼烏?」

 馬防部駐台聯絡官李建軍已等在碼頭,當日安排入住台北國軍英雄館,並在台大醫院掛號。白馬大王保佑,阿泰哥右眼視力恢復五、六分,左眼仍模糊。岳母此時才想到整起爆炸事件,想到自己若未來南竿受訓,事情可能不會發生;想到天長依哥的長子這麼無緣人世,他才九歲;想到自己未盡母職,使得後輩受災受難。鼻頭一酸,目汁汩汩流滿面。

 那天,岳母跟往常一樣在病房陪阿泰,等醫生診療,等護士換藥。門外突然傳來低低的女聲,以福州話輕喚:「鈺瑛,是鈺瑛嗎?我是寶英!」岳母回頭,剎那怔住,彷彿上天開啟一道悲憫光澤,眼前身材細的女子,真是寶英!不顧其他病人眼光,兩人抱頭嚶嚶而哭。原來小舅來基隆買漁具,歇腳蓮姨家,告知炮彈之事;蓮姨即刻電告住台北的寶姨,就近先來探望。

 福州一別,至今14年,寶姨與岳母已是32歲的婦人,各有坎坷與滄桑。寶姨說,他們來台後,先在雨港基隆賃屋,復生一子,取名張雨。張主任積極尋找鄉親舊識,拜託長官,終於在台灣省政府謀得職位,一家人遷居台北,住「安東街19號」省府宿舍。此後又生兩個女兒,張娜與張萍。這段期間,張主任上班工作,她煮飯洗衣,雖不富裕,卻平穩安定。唯一掛慮的是,張主任夜間常無端咳嗽,一聲強過一聲,有時伴隨長長的嘆息,在暗夜裡分外清晰,寶姨心肝揪緊。

 民國45年,台灣省政府遷到南投中興新村,寶姨一家人入住新的省府宿舍,白牆紅瓦,獨門獨院,環境有些像張主任在福清的老家。一家人猶沉浸在遷居的興奮中,張主任卻於此際證實罹患肺結核,年底入醫院,就此往生。那年寶姨26歲。

 從16歲到26歲,從未經世事的天真少女,到拖著四個兒女的年輕少婦,寶姨與張主任結髮十年,人世的困阨與辛酸在濃縮精煉之後,有如鏡頭下慢拍快放的花朵,快速開展,快速萎謝;千難萬苦,一幕幕閃過,十年如一夢。

 面對未來,寶姨孤單但未喪志。她必須保持明亮與澄澈,逆風頂浪,亦步亦趨。南投荒僻,語言又不通,她決定回到台北,安東街19號的宿舍仍在。她很清楚憑一己之力,無論如何無法養活兒女;於是接受撫卹,將三男張雨與長女張娜留在中興新村的育幼院,張倉、張萍帶在身邊。她去學裁縫,她自幼手巧,女紅極細緻,一個星期後即在市場租屋設攤,幫人繡學號,改衣服。

 寶姨說,那時每個星期育幼院會將孩子送到家裡團聚,但要自行送回。張雨8歲,已略懂母親心意,張娜才6歲,每次回育幼院都哭鬧不肯。她都搭周日晚上的火車,等孩子睡著後輕手輕腳抱起,車行中途,孩子在黑暗中醒來,驚覺哭鬧,拽寶姨頭髮,夜行車廂裡哭聲淒厲。寶姨說她不能心軟,她還要工作,還有很多很多衫褲等她修改縫補。

 在台大醫院治療一個月,阿泰哥右眼視力恢復到六成,左眼有改善,約三成。從此習慣頭傾一邊,瞇著左眼,以右眼看人。寶姨牽著張萍,包三輪車來接阿泰哥出院,堅持住她家。她說:「我們親同姊妹,阿泰要回診換藥,不住我家住誰家?」

 安東街宿舍是日式房子,住了七、八戶眷屬,浴廁、廚房共用。寶姨一家擠在閣樓,鋪榻榻米,非常狹隘,壁上書架猶留有張主任的藏書。寶姨掛一張布簾隔開內外,岳母跟阿泰哥住裡間,寶姨一家三口,加上周六返家的張雨、張娜五人,擠在外間。那時燒煤球,院子裡火星嗤呼飛出,煙霾嗆人,飯菜煮好端上窄仄的樓梯,攤在矮桌,眾人圍坐榻榻米。阿泰哥猶不適應視野,一粒花生撥弄半天夾不起來,張萍便用筷子掃打阿泰哥,寶姨一巴掌打向張萍,張萍吼叫大哭。岳母無言。

 那時,寶姨識得一位白犬遷台的陳嬸,她曾在福州學洋裁,能做男子西裝與全套女裝,手藝精湛,寶姨便向陳嬸學藝。嬸嬸見寶姨孤苦,人又樸質可親,就與她合資在安東市場開女裝店。除了寶姨,店裡還有幾位學徒。中午一起吃自家帶來的便當,寶姨悄悄躲到樓上一角,默默獨食;她怕菜色寒傖,羞於示人。

 寶姨善良,客人持衣物來改,若遇年老貧弱,她便不收錢;久之成習,除了訂做衣裳,一般零星修改都免費為之,如此日夜辛苦,所得僅夠餬口。有時生意忙,寶姨回家已很晚,洗完頭,一邊在電風扇旁吹乾,一邊還在趕工縫新衣的鈕扣,空氣裡氤氳水晶肥皂的清香。次日一早,寶姨又趕到市場,岳母便帶阿泰哥回診;或帶著張萍一起,四處走逛,最遠曾到圓山兒童樂園。

 岳母說,寶姨一生都在剪裁,剪裁衣衫也剪裁自己。她幼時剪裁零頭碎布,縫製適合花生殼人偶的三寸金蓮鞋;年輕時用舊報紙畫出衣裳輪廓,剪裁適合人客身材腰線的衣衫。她們那一輩的人都是這樣,跟定一個人,就把自己裁剪成適合這個人,適合夫家與娘家,適合她生存的社會。



 一天,蓮姨從基隆搭車尋到安東街,將岳母拉到一邊,劈口就說:「你是乞食養契弟,人家沒日沒暝,日子這麼艱難,每天做到三更,還要招呼你。你趕快收拾,跟我到基隆!」

 後來的兩個月,岳母帶著阿泰哥,來來去去,基隆住幾天,台北住幾天。九月初,醫生說可以隔半年回院複診,此時岳母來台已經三個月。除了依清表親給的1200元,以及李建軍聯絡官向台大醫院申請的免費醫療,所有在台的吃食住宿,皆是寶姨與蓮姨患難支助。

 岳母回憶,那時在台北就醫,孤身一人領著阿泰哥,既陌生又惶恐,日日籠罩在傷心、自責與不安的心境中,還好有寶姨、蓮姨一旁扶持。少女時期在東湧山結下的情誼,跨過萬水千山,悠遠綿長,還是那樣芬芳與雋永。

四 板橋

 民國68年,岳父母結束「引光」的生意,遷居板橋文化路,與寶姨一家的往來也更為頻繁。舉凡子女結婚、生日喜慶、年節拜賀,甚至家族聚會,都會看到寶姨的身影。她七十多歲仍一襲旗袍,依舊美麗優雅,依舊嫻靜端莊。

 民國76年,開放大陸探親,逐漸允許大陸人士來台探病、依親。增增嬸已過世多年,寶姨聯絡到留在長樂沙堤的長子島雄。多年不見,寶姨唏噓流淚,幾乎認不出眼前這位木訥靦腆,因長年粗重勞動而顯得黝黑蒼老的粗礪男子,就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島雄說,他跟依嬤因為家屬在台,不能上學,不能進單位,文革期間吃了不少苦頭。島雄終究不習慣在台生活,不習慣住公寓,不習慣既是親人又覺生疏的互動,半年後又回到沙堤鄉下。

 民國100年,寶姨離開人世,享年82歲。

 岳母說,寶姨先走一步,她在那邊等著,終有一天她們姊妹會再見面。這次會輪到她輕喚:「寶英,寶英!我來了,我是鈺瑛!」她會再次聽到寶姨熟悉的笑聲,看到她美麗的身影。

(本文為第5屆新北市文學獎黃金組首獎作品)


由左至右:岳母、蓮姨、寶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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