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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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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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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 記〈上〉 --閱讀人次 : 2286

我把一本已經絕版的小說寄給C,並附上一封信。大意是說每一個人的生命歷程都有菁華的部分值得與人分享或留下一頁紀錄。我說,寄給他的傳記,作者的寫作態度我很欣賞,因為作者看待自己在一個時代的悲痛遭遇有很不一樣的視角,那文字所及之處,因為不帶嚴厲的批判與哀怨自憐,所以散發出感動人的光芒,這也是我對這本傳記留下深刻印象的主因。「您的特殊經歷能以口述傳記來呈現,將是極好的分享與紀錄。」我信中對C說,我十分樂意接下他的傳記書寫案子,心裡則對自己說,就一個創作者而言,能針對特殊題材寫出好作品,就是最好的創作。

這本透過網站二手書店購買的傳記,是我極喜歡的一本書,之前曾經買過、讀過,但卻怎麼找都找不著。上網努力搜尋,終於在二手書店查到資訊,我趕緊分兩次進入拍賣網站,訂購到兩本,一本自己留著,計畫進行傳記書寫時重讀,也好作參考盡力寫出一本好書,因為聆聽他人的口述回憶寫成傳記對我是一項全新的挑戰。

C很快打來電話說,書已收到了,信和傳記讀了都很感動,書雖然還沒讀完,但那作者的個人經歷和書寫態度十分動人,他很高興我們能合作,他誇讚我是個認真的作家。說他很幸運找對人了。因為時常出國,C希望我們能盡快見面一談。以便安排後續的對談。我們電話中說好用一年的時間完成這本傳記並且出版。

與C見面這天,我約正忙著寫碩士論文的任一起去。他的哲學研究所論文題目是「漢娜•鄂蘭的自由觀」。任對人權、弱勢族群一直很關懷,曾參與過許多社會運動,除了上街抗爭外,亦不乏與警察對峙、被抓上警備車的經驗。我相信要撰寫政治犯牢獄之災,任是一個最理想的搭檔。C約在他家見面,任說要騎機車載我,我有點猶豫,因為正在下雨,C的家在內湖,我們得騎一個鐘頭才到。而且我不習慣長距離跨坐機車,那對常久坐寫稿、尾椎痛不時來犯的我是一項負擔。可我已經放棄開車了。開了十幾年車子後,我在臺北最感厭倦的事莫過於開車了,過去因為過度依賴車子而造成許多限制與束縛,當我和車子連成一體奔馳的暢快感消失後,這項累人的都會生活機制也越來越煩人了。當我對幸福的定義轉變為「幸福是有人在風雨天幫我開車」時,我遂放棄了四輪車子,改騎兩輪的腳踏車,騎去捷運站,再銜接紅、橘、藍、綠、棕色的捷運線。C約見面的內湖住家屬棕色文湖線,那地段我較少去,較有印象的是大湖公園。但那是捷運還沒開發的年代,一群文藝青年踏青而去。那時大湖公園是另一種美,因為年輕,留下的感受很不一樣。我最後還是選擇穿來雨衣跨上任的機車,因為他願意協助來寫這本政治犯傳記,我安心不少,四輪或兩輪的車子不會是我們需要多作溝通的問題。

機車騎到C的住家社區門口時,已在等候我們的門衛很客氣的請我們將車騎進地下停車場。我嫌麻煩,雨仍在下,我建議任直接穿雨衣、戴安全帽走上階梯。我們很快找到C斜坡上美麗的住家。任後來對我說,C是我們朋友中極講究裝潢美感、注重生活品質的人,包括後來去他家,和他家人一起用餐、喝下午茶、在特別的日子共進燭光晚餐等,我們都受到十分周到的招待。因為背景、經歷的關係,C的政治犯牢獄之災,變成一個特別的故事。一般人可能不會理解,他怎能熬過三次牢獄之災,又能在接下來的人生闖出一番精彩的資歷與事業。但我明白他的性格及機遇如何成為影響他一生的發展的關鍵。C和我的認識過程、以及他主動提議來合作一部政治犯牢獄傳記,這份機緣都是成長背景和人格特質相互撞擊成的,因為我自己的人生也是佈滿幸與不幸的交纏,形成難以對人盡訴的離奇閱歷。

我對白色恐怖時期政治犯及監牢的認識、瞭解,是從C的口述中漸漸拼組起來的。十七歲時,C因匪諜嫌疑被捕,第一次坐牢。後來因涉及黨外政治化議題聚會等敏感事件又被捕過兩次。這三次牢獄之災,C跳躍式的以大事件穿插敘述。我最初聽到的東本願寺、軍法處看守所內的現場描摹,讓我漸漸堆疊出政治犯牢獄的駭人真貌。C一開始並未直接細述被捕的原因、坐牢的時間、地點,首先進入他的語言的,是像麻糬一樣粘膩的擠在狹小空間的犯人。他們無法完全躺平,睡覺時只能踡縮著,讓彼此的身體緊緊挨著對方,盡量減少翻身、轉動,以免摩擦到緊貼著自己的犯人。他說,如果政治犯是一種傳染病,那獄中的囚犯親密的日夜緊挨著對方,怕不早就堆疊出更具破壞力的變體。然而在獄中最好把頭腦盡量放空,避免過多的思緒壓縮本來就已狹小的空間,否則怕要把自己逼瘋。每天夜裡他腦裡都有一片海洋,表面上是青一色的水,一望無際、不知所始、不知所終,但水底下有什麼呢?藏著什麼風險呢?那是他必須盡力避免去聯想或思考的。

因為是獄中最年輕的政治犯,C被挑選來當外役,白晝時因為外役有較大的移動空間,讓人頭腦可以不多作聯想,夜裡捲縮在一個狹窄的獄間,犯人互相疊合的臭味,讓人呼吸都不順暢,這時頭腦反而變靈光了,一切的一切都湧動而來。一陣洶湧的怒濤,把他捲入海中,他不知道他未來將遭遇什麼,他能活著離開這人間煉獄嗎?那恐怖的氣氛與令人窒息的氣味,將把他帶向何方?

C負責的外役工作其中一項是幫犯人倒尿桶。獄中的尿桶吸收了更多臭氣與晦氣,一個又一個令人作噁的尿桶之所以特別臭,與撒尿者的際遇有關嗎?除了憤怒外,獄中的飲食也構成讓人散發臭氣的條件。另一項外役工作是負責挑洗澡水給受刑人用,男性犯人一周洗一次,女性犯人二天洗一次。因為是犯人,沒有自由、沒有空間、沒有選擇機會、沒有基本人權、沒有一切身為一個人該擁有的任何基本的東西,也沒有任何接受新知的機會,完全與外界隔絕的日子裡,身體循環排出的汗臭味是唯一的陪伴,而維持身體的清潔是一件讓人感受到一點尊嚴的重要的事,因為在獄中盡皆殘酷的遭遇,包括每天一大早牢房被打開的一剎,誰也不知道當天又是誰要被拉出去槍斃了。所有的政治犯都得面臨今天是否能見到太陽落山的殘酷命運,這命運不是掌握在自己手裡,它掌握在國家機器的一雙巨手中,監獄中的任何一個人都無法逃躲,不管你該死不該死?審判是否公平?真相是否是真相?人在獄中,在活著的日子裡能有水可以洗澡,已是萬分幸福了。而負責帶給死刑犯這一小段幸福時光的水,得靠他這個獄中最年輕的政治犯來提水完成。他說走去水池時會看見一座廟,每次都有一個阿兵哥帶路、同時監視他。他提來一桶又一桶的清水,給男、女囚犯洗身體,他們的身體是被判有罪的,不管是美的、醜的、健康的、生病的、青春的、衰老的身體,那些被宣判必須以死謝罪的身體,被他提來的一桶又一桶的清水清洗著,洗去了塵埃、汙垢、臭味、委屈,暫時舒緩了憤怒、悲傷、哀怨、苦悶,但洗過的身體再怎樣乾淨清爽,他們仍是被宣判有罪的肉身,這些身繫牢獄之災的身體,有一天被拖出囚牢就再也不用清洗了,他們將被許多東西啃得屍骨無存,歷史也不會稍微回顧看他們一眼。 

因為沒有私密的空間清洗自己的肉身,所以羞恥心與受辱感也不能存在。他每次提水給囚犯洗澡,當他們解開衣服、露出代罪之身時,他也是一樣被關在犯人身邊。那一具又一具被禁錮的肉身,在他身邊不停的洗著,洗去了污垢、洗去了尊嚴、洗去了歲月、洗去了青春……他替他們打水、再看他們洗澡,這是他的外役工作、也是他的牢獄之災。他必須在相互的赤裸中看到那些註定令他轉變的事物。

裸露的男性犯人身上的男性象徵讓他羞慚,裸露的女性犯人身上的女性特徵更讓他羞赧,他躲閃著,想要逃離,但他是犯人,無處可逃。他被關在一堆受苦的、受虐的赤身裸體的囚犯中,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女犯人一天比一天與他更熟稔,她們的年紀比他大,有的已經歷過一個女人一生中重要的幾個階段,而重刑犯牢房是他們共同的遭遇交流之地。他的生命還年輕,他才十七歲,一個從中部純樸鄉鎮來到臺北念書的學生,和一群在他旁邊赤身裸體洗澡的的女政治犯相比之下,他像是一隻單純又清瘦的幼雛,所以當女政治犯洗澡時要他看她們的私處時,他受到了很大的驚嚇,那打從聒聒墜地出娘胎以後他便沒有再觸及的女性神秘的私處,他過去單純的生活也沒有任何觀看的經驗。但這些與他並不相熟的女受刑人在洗澡時卻執意要他趨近去看她們的私處。他後來才明白,她們要他看的是她們被淩虐的非人遭遇。那私處被香菸、尖器施以各種蠻橫的羞辱,造成了無法抹除的傷痕,當那些慘無人道的暴行直直刺入她們的私處時,沒有人救她們、憐惜她們是孕育生命的母者,那私處的疼痛、受辱是人類道德敗亡的前兆及總結,但國家機器的巨手是看不見的,因為它是強權的失盲者,那雙淩虐的手摧殘了一切人性。然而在監牢中,受虐的女政治犯她們沒有機會說出來,所以她們要他看她們的私處,那一般人會極私密的保護不隨便公開的私處,不相熟的女政治犯卻攤開要他看,她們希望在就死之前,有人清楚看見她們曾被淩虐的慘狀。

我的筆凝滯著冰冷又火熱的情緒記錄C的口述回憶,坐在一旁的任一樣沉默而專注的聆聽及記錄。同樣身為女性,我對那些女囚的遭遇飽含同情,對施虐者充滿憤怒,當我掉進一種窒息感時,我會想擱筆逃離,但心裡總有一個聲音敦促我面對書寫,這本口述回憶傳記和我過去寫的小說不同,因為不虛構、紀實性是傳記的基本要求。我不斷提醒自己,為了深刻忠實呈現囚牢真相,我得盡力避免摻入自己的情感、想像或者推斷,但面對女政治犯私處被殘酷施虐的悲慘真相,我無法自抑的一頭栽入那難堪的疼痛,我必須不斷深呼吸、紓解因吸收真相而承接的壓力。然而一個時代中政權的施壓真相,不是靠深呼吸就能吐出痛楚的。關於被私刑的女政治犯,任的筆記寫得比我慎密許多,任寫說「那些女政治犯要他看的私處,是用語言描述不清的,整個時代的傷。她們期望透過一個十七歲少年的眼將一切紀錄下來。那期待甚至超越了男女之別的羞赧。一個女政治犯是沒有私處的,精神、心理、肉體、言行皆然。也許一個十七歲的年輕人正適合為此作見證,即使他尚無法理解,但不妨礙她們的冀望與交託。無論針對女體還是時代,勢必要花費許多許多年,年輕人才能理解這份經驗的意義。他得去寫、去說,將時代的記憶延續,歷史不能被遮掩,更不能被遺忘……」。

花了許多時間,我才整理出C口述的女政治犯被殘虐的部份回憶。十七歲的他,第一次看見女人的私處,在獄中、被要求去看,他的心境不是複雜兩個字可以盡述,我的筆也難以完全盡述。我想多問C一些現場的微細看見及感受,卻又擔心追問、書寫得更深刻、細膩,自己會過度進入女政治犯的身、心、靈,失去口述傳記紀錄者的立場。我誠實的對近八十歲的C說,這部分的紀錄,我會多仰賴任來完成。同樣身為女人的我,一時之間很難寫出那更微細的殘酷面。C說他理解,因為她女兒年紀與我相當,從小就被送去國外讀書,她女兒的人生是另一種格局。C甚而不對女兒多說那些女政治犯被殘暴施虐的真相,他希望女兒可以幸福、健康的成長。我說我會盡力寫出真相,因為我明白他要完成一本口述傳記的立意,那也是那些女政治犯對他的期盼。但我需要時間,調整情緒進出那恐佈牢獄,才能更平穩的書寫。我說,我很佩服他經歷過三次的政治犯牢獄,能夠以堅韌的精神熬過痛苦、穿過危機,成功翻轉出後來的風華人生,這不一般人可以完成的,也不是每個人都會有的經歷。

C從高階公職退休後,一心想要為那些犧牲生命的政治犯作一點事,說出牢獄殘酷的真相。C原本可以過優閒、富裕的退休後生活,因為過去高階的公職地位讓他順利擁有成功的事業,人脈遍及各領域。但這些都無法填補他心中的一個洞,那洞是深黑不見底的。堆積者許多他個人的隱痛,特別是被送去六張犁的警總情報處的秘密監獄的那一次坐牢經驗,他說「我受了很多苦」,但這句話之後C並未再多說什麼。我想C心裡有一個很大的結,那結是經由許多隻手一線一線編織出來的,這個巨大的傷痕之結,從外層解開後,仍有無數個結隱伏在內裡,他想要完成一本牢獄之災的傳記,就得一個一個逐步去解開,讓那個巨大的結慢慢變小。當C可以完全把個人的三次坐牢經驗敘述出來時,這部我們合作的值得紀錄的政治犯傳記才會完成。

我常和任交換C的口述筆記、討論相關內容,任的哲學訓練帶出很強的思考,對政治操作、人權問題有清晰、深刻的看見,他的論文指導教授也提供了很多受害者的連結資訊。我們十分認真、積極的定期與C見面、作口述筆記,傳記也在既定規畫中持續累積進度。但後來我們的書寫受到了阻攔。因為C的高階公職身分,退休後仍背負著政治壓力,那攸關執政黨的形象並牽繫著選票得失的壓力,讓C陷入一種憂慮情狀,他對我和任說,我們速度放慢一些,傳記等選後再出版。因為那些曾經理念一致、一起坐過牢的活下來的政治犯,如今卻變成不同政黨的檯面上人物,如果在選前推出他的傳記,可能會被有心人利用操作變成黨派的攻擊武器。誠如白色恐怖內幕一直被遮掩,許多政治犯受難者一直難以昭雪,每多一次受害者的血淚披露,執政黨的威權、國家機器的暴力執法就被再一次批判,甚而曾經的熱血青年,可以為理想而生為理想而死的共患難的盟友,因為演變成為不同時空下的政治黨派對立者,彼此也變成敵友不分的尷尬局面。這轉變讓許多人的人操守、政黨的信望都一再被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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