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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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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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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時間 : 2014-01-07 16:0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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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底歲月長 --閱讀人次 : 1773

長年游泳、四季無休的我,移動在居家附近的多間游泳池,每年我都會在年會員、季會員、月會員之間作選擇。難以抉擇時,便先購買一張泳票進場「初體驗」,比較之後再做最後決定。

因為多元創作體力、精神耗損日甚,我選擇游泳池的標準和物欲一樣,越降越低,最後只求近,不再奢求其他。離家五分鐘步行距離的一間學校附設的游泳池,近來變成我的首選。這間游泳池想必是經營不善,隔不久便會替換一批新的工作人員。包括櫃臺人員、游泳教練、救生員、清潔人員等,泳客來來去去,其中也有一些每天必到的熟面孔。隨著時間流逝,泳池的設施日趨陳舊、破損越來越多,大概是修繕資金不足,我看見許多替代處理畫面。讓人不禁皺眉苦笑,不知該讚嘆他們處理危機的勇氣,還是批判他們因陋就簡的作法。

淋浴沖洗室的喇叭鎖壞掉了,改成簡易的手拉門栓,空空的洞口用一個紙杯塞住。蓮蓬頭不見了,只剩一根管子懸空吊掛著,後來連管子也不見了,水龍頭旁邊擺著一個塑膠水杓,那水杓還是舊的,已有斑斑刮痕。

游完泳回到家,我對千羽說:「我真想自己買個蓮蓬頭去幫忙組裝,那很簡單,幾分鐘就可以完成」千羽說:「蒸氣室內的也不見了,但那應該是館方拆除的,因為泳客都會用蓮蓬頭去沖蒸氣口」這推論應該沒錯,因為蒸氣室的的蒸氣不足,諳門道的泳客便自行製造溫度感應器,把蓮蓬頭的冷水猛沖向蒸氣口,熱蒸氣便會很快噴出來。這法子大家很快都學會了,館方可能擔心蒸氣配備過度耗損,乾脆把蓮蓬頭整個拆除,給我們一個接水的舊水杓用。但在這之前,走進蒸氣室讓人更不是滋味兒的是兩張長條形的破損座椅。每次坐下時我都很擔心那塑化材質、裂痕處處的破椅子會夾人屁股,我只好在蒸氣室裡站著,站累了就提早離場。後來館方把破椅子綁上幾塊塑膠軟墊,那軟墊上的穿洞口和穿繩清晰可見,綁法很粗糙,顏色也很不協調,連最基本的混搭也靠不上邊,更顯出蒸氣室的破敗樣,但至少不用擔心屁股被夾到。

游完泳吹頭髮時,好幾次我的長髮被捲進吹風機裡,我去對櫃台反映說他們購買的吹風機品質不良,很容易把人的頭髮捲進燒焦,櫃臺說經費有限,只能選簡單的機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後來我只好自備吹風機帶去泳池。我有時會掙扎著是否該換一家設備較好、穩定作業的游泳池,這樣就不用每天面對著一日比一日敗壞的游泳池,心裡戚戚然。

有一天,吹風整髮區的鏡台整個崩塌下來了,聽說是因為潮濕,牆壁的卡鎖日久生鏽、崩裂了。櫃臺說:「好險,幸虧是半夜崩塌下來,沒有砸到人」那崩塌的鏡台被原地擱置一星期,終於立起來,我看見鏡台下面新增了三個木頭支架,鏡台還是舊的那一面。吹頭髮時,屋頂一樣不時會有水滴滴落下來,一位泳客抬頭望著天花板說,應該請櫃臺找塊塑膠布來遮擋漏水,因為她剛吹乾的頭髮又被滴濕了,衣服也是。但沒人應話,因為游泳池破損的東西太多,還輪不到維修天花板。呼呼響的吹風機聲中,一位阿嬸說她最近去動一個手術,有一陣子沒來游泳了。她撩起上衣,胸腹間有一道長長的醒目疤痕。泳客的話題很自然的轉進個人的手術經驗。她們身上鐫刻著病痛的烙印,舊記憶的疼痛已逝,她們互換許多私密的病痛經驗,純屬女人的話題,在小小的空間裡迴盪,帶出一絲微妙的溫暖。

每天游泳的我,有時選擇晨泳,便會遇上一群小學生來上游泳課,他們純真又活潑的快樂練習,泳賽前的訓練更是積極。一座經費不足、設備日趨老舊的游泳池,一點也沒侷限他們的青春歡笑。我心裡想,學校非營利機構,委外廠商不見得願意投資利潤有限的學校附設的游泳池。但不管設備如何不足、老舊、破損,這是一所不能停擺的游泳池,包括對附近社區居民,特別是上年紀的老人,這座游泳池是他們重要的休閒、運動中心,每天都得運轉才行。

一位每天都來游泳的阿媽對我說,她年輕時忙做生意,過勞傷身,復健做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靠游泳替代復健。她說:「沒有游泳池,我就活不下去了」健談的阿媽是全泳池最活耀、親切、人緣最好的人。有次我吹頭髮時,隨口說過陣子想去燙頭髮,阿媽立刻熱忱介紹她熟識的髮型設計師給我,我後來真的去了,設計師幫我剪燙頭髮時,一直讚美阿媽是她所有認識的人中最樂觀、活躍的銀髮族。

一道冷鋒過境,接連數天沒看見泳池阿媽的身影,她再現身時對我說,她突然暈倒了,被家人送去急診,做了許多檢查都沒毛病,後來朝心理因素追蹤,醫生最近給她開了「百憂解」的藥。阿媽說在游泳池時是她最快活、舒坦的時光,在家裡則一直緊張。泳客們你一言我一語,養生之道的話題熱鬧滾滾的在泳池盪開。穿著無拘束感的泳衣吐露內心話,水花四濺中,人心舒坦了,泳池的水溫也顯得更溫暖。

但烤箱的溫度顯然不夠,一位阿嬸直嚷說已經待很久了卻都沒出汗,她躺下來做伸展操,一邊對身旁的泳客數說身為女人的哀怨,她們彼此交流心聲,邊說邊嘆氣,故事越說越精彩。我想起之前幾個喜歡分享烹飪技巧的家庭主婦,曾帶番薯進來烤,一個一個番薯直接放在烤箱熱氣孔出口的網架上烤,一個說:「唉呀,怎麼越游越胖」。一個說:「游完泳馬上吃烤番薯,不胖才怪」後來她們被館方勸止、不能再烤番薯。隔了一陣子,我進烤箱聞到一陣香氣,聽到她們說:「放幾片鳳梨、橘子、柚子,烤箱很香ㄟ」我聞著水果香,聽她們聊家中大小事,發現烤箱是冬天裡很好的交誼場所,可惜我皮膚不適合久待烤箱,總是故事還沒聽完,就得出場。

泳池是個釋放身心的好地方,我每天進出游泳池,精彩的故事聽不完。有一天我看見好幾位泳客在幫忙刷洗泳池的地板。他們把一塊一塊鏤空的塑膠拼貼地板拉起來,有的拿刷子刷地、有的拿水管沖刷,好像在自家大掃除一樣。那畫面讓我驚訝又感動。這些人已不是泳客而已,他們是以館為家,天天來報到已經對游泳池凝聚深厚的情感了。我因此又捧場買了兩本泳票,那是一位泳客阿嬸力薦、慫恿我買的「買二送一」的優惠票。我一直不懂,為何那位阿嬸會有許多「特價」泳票私售給許多泳客?可能是響應配合學校做促銷活動吧。但願有一天,這間學校附設的游泳池,可以找到更好的經營方案,不再一天比一天破敗,因為那破敗相難免讓人憂慮,水質是否可靠、維持在健康、安全的基準。

有次在做蒸氣浴時,一位初次來游泳池的年輕女孩對我說,她的心理醫生建議她多游泳,因為她得了憂鬱症,無法負荷工作壓力,每天去上班都很痛苦。那女孩說了很多她的心事,知道我每天游泳,她說游泳不是很累嗎,為何我能夠長年堅持每天游泳?我說我有尾椎痛問題,游泳可以舒解,不用做復健,而且天天游,精神、體力循環極佳,身心都會很舒暢,創作時專注力和耐力也會更好。我把曾經游過的泳池介紹給女孩,包括泳池的特色和優缺點也對她說了,我後來沒再見到她,也許女孩轉去別家游泳池了。

感性的我已不再掙扎,是否要換去別家游泳池。這日游完泳後,千羽說他想辦「季會員」證。他說因為他的哲碩論文今年上半年得完成,他需要每天游泳維持體力,才能日夜拼戰寫好論文。我建議他辦「半年證」,因為這兩種會員證只差一千元,後者可多游三個月,顯然優惠許多。一說完,我發現每天浸淫在「婆婆媽媽」的泳客堆中,我也從「不食人間煙火」轉化到「柴米油鹽」的另一種生活藝術了。

每天,寫稿寫累了,畫畫被一堆顏料刺激得眼睛發疼時,我背包一拎,便往游泳池走去。只需五分鐘,那水底的故事便在我眼前流動,為了擁有足夠的體力堅持創作,日日、月月、年年,一次又一次我游向水底,變成一條魚,游出鱗片閃閃發光的逍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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