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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子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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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子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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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馬祖文學獎 故事書寫類 《被遺忘的時光》 --閱讀人次 : 2150

劉站長邀稿PO今年馬祖文學獎的得獎作品
忙著其他寫作計畫與家母突然的入院至今而無法多寫
馬祖文學獎成為今年我唯一比賽的文學獎項
而且還是截稿的最後幾個小時才寫完

能得獎 有些心虛
因為自知結構處理的還真的有待改進
所以接到得獎通知時
還狐疑著 該不會是因現在是馬祖戶籍才有的安慰獎?


是突然的機緣 才有這題材
好像是天父送來的
在鐵板海灘邊的鐵板小館午后
莫名的機緣 認識了故事主人翁的兒子劉傑明先生
素昧平生的他 竟願意信任我 告訴他母親的故事
也願意被我寫出來...
一如我的得獎感言<鐵板小館好人多故事多>
今年初來馬定居的很多奇緣
還真的從鐵板小館開始....


被遺忘的時光

記一段童養媳、豆腐、老兵的故事

  東莒的國利豆腐遠近馳名已久,四鄉五島的餐館,幾乎都可看到。首善之區─南竿,當然也不例外。只是南竿最早出現豆腐買賣,恐怕不是來自東莒的國利豆腐,而是出自珠螺玄天上帝旁的劉家豆腐店。

  可珠螺劉家早年卻不懂得如何製作豆腐的,還可能連豆腐恐怕都沒吃過。那劉家後來怎麼會製作豆腐?甚至靠著這門營生養活一家子呢?

  塵封已久的歷史線頭,要從現在已高齡八旬的劉家童養媳江月香依嬤身上,追尋。

  滲著海洋味道的鹹鹹熱風,吹進鐵板海灘旁小館。午後不肯小憇的我,揪著心,聽著江月香女士的兒子劉傑明先生, 緩緩說著早被人們淡忘,卻曾經真實存在閩江口外這離離小島上的那一段無情烽火有情天─。

  **三両鴉片換一個童養媳

  民國三十四年初夏,日本軍事野心帝國氣數已盡,國軍第八十師猛攻盤據於長樂、連江的日軍,並配合美國空軍作海空制敵控制福建沿海,終於逼得日軍向浙江竄逃。五月十八日福州光復,三個月後,抗戰勝利,日軍扶植的諸漢奸在福州各菜市口公開伏法。

  消息傳回江家木板小屋時,妳的依爹繼續站在祖先牌位前,皺著眉頭為不知該出養誰而煩惱,抗戰勝利似乎不能解決眼下擰心的問題。對於歷經兩次被日軍淪陷,與飽受美軍沿海轟炸威脅而民不聊生的福州底層百姓而言,如何讓下一頓可糊口溫飽,比戰爭勝利還來得重要。

  多子餓死爸,可傳香火的男丁有好幾個,女娃倒不多,那還是出養剛出生不久的小兒子吧,男主人心中暗忖著。一家子大小,全瞪大眼睛等著男主人做決定。

  「依爹,讓依弟留下,把我送走吧,反正將來也是得嫁出去。」一聲輕柔卻果決的少女音劃破凍結的空氣─是妳,年方十二的大女兒,稚氣未脫卻堅毅的看著男主人。

  從一早自登岸起到現在夕陽西下,已經走過了好幾個聚落了。南竿當地百姓,這一天幾乎都看過一個中年男人帶著十來歲的女兒挨家挨戶的詢問是否有願意「收下」女兒的?南竿鄉親碎語著:聽說是從福州那過海來的,想馬祖離老家近,也聽說靠海營生的馬祖人家好生養可增加捕魚人手的男丁,養大的女娃不多,所以現時比較缺媳婦,因此特別過海來為女兒找尋願意收做童養媳的人家。只是,不知是無緣還是怎麼地,走了一天,問了好幾處村落,就只見應門人家看了女娃一眼便搖搖頭拒絕。

  你們這對落魄父女走到珠螺劉家前,已經是又餓又渴,再無氣力多行一步,於是就敲上了也家徒四壁的劉家木板門,不談送養,只要今晚給口飯、給個眠;父女終於吃上了來馬祖後的第一餐,而這一頓裹腹,卻是劉家的良善母者,先自願讓出自己的那一份,然後全家人減量,分給苦命的落魄人,才可得的。妳的依爹看在眼中─這是個跟自己一樣窮苦,卻積善的人家。

  黎明的霧氣未褪,一夜未眠的異鄉客已起身,站在珠螺澳口眺望遠方:待會兒就央求他們吧,如果真有緣,他們自會答應的。

  而妳,同樣徹夜輾轉難眠─這戶人家會留下我嗎?還是會跟依爹回福州?

  其實,走了一天仍尋不到人家的妳,底心曾暗暗一絲絲的奢望過:不如就此回福州吧,我寧願一天只吃一餐,省下的留給依弟吃,這樣是不是就可以永遠留在家裡?

  雖然故做勇敢自願代替弟弟被送養,但畢竟只是個小女生,妳對未知的童養媳命運,仍然惶恐著。黎明破曉前,終於帶淚進入夢鄉。半夢半醒間,妳和依爹回到了老家,所有的弟弟們都高興地跑出來迎接。

  只是,天亮了,夢─得醒。

  「我們是很想留下你的閨女,只是我們自己家裡也不是有餘的厝底,拿不出什麼大錢來….」劉家長者老實的說。童養媳大多自女嬰或幼童時就抱來養,就是為了省下早期傳統馬祖社會可觀的聘金,劉家也有意讓兒子討個童養媳,但眼前這女娃只大年方十ㄧ的劉家兒子一歲,不出幾年就可圓房,恐怕要價會很高吧。

  什麼大錢?我不是賣女兒…落魄的異鄉客心一揪,差點脫口而出。
妳,屏息等待結果。

  「我們零星兼種了些鴉片,不過收成不是很好,先前賣給了鴉片館換米糧,現在也只剩二、三両,不知可不可以用這三両鴉片來抵….?」劉家長者打開一只木盒,那是鴉片。

  妳眼睜睜地看著依爹嘆了口氣後,收下了那三兩鴉片,然後轉身與妳交代些要懂得盡本份與知分寸的叮嚀,不等用完早膳,堅持不用妳到碼頭送行,便離開。

  而七十年前,年方十二的妳,明明仍稚氣卻故做可挑重擔的妳,始終沒讓滾在眼眶內的淚珠,流下來。

  **油麻菜籽

  三両鴉片,究竟價值多少銀両?

  妳約莫只記得,那天以後,再沒有如夢境─和依爹一起回到海另一邊、有弟弟們與依嬤高興出來迎接的老家。

  來馬祖後,妳才知道自己身為「童養媳」,已經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心思巧慧的妳,發現有女兒的在地人家並不多,縱有女兒,也多僅一人,鮮少有姊妹。原來,農獲不利、以海營生的馬祖,需要的是可與海與天搏鬥的男丁,誰家的男丁人力多,往往就是財富與地方勢力的象徵,所以幾乎家家都急添男丁。如果生下的是女娃,有能力者,尚能勉強養之,如果是食指浩繁或家貧─則女娃的命運不是送人當童養媳,不然就是趁月黑風高的夜晚,偷偷被丟到澳外偏遠的海角…。

  妳一想到那些來不及長大的女娃,竟也不覺自己有什麼悲歎命運的權利了。於是妳認命認份地恪守依爹臨去之前的叮囑─盡本份與知分寸。每天上山撿拾薪柴、挑水、灑掃庭院、種菜、忙灶底事、縫補魚網、醃製來年老酒、紅糟等,妳努力地做盡所有童養媳做的事、過著跟其他馬祖女人同樣的生活。

  只是,世事似乎越來越難懂了。在老家時,福州歷經兩次淪陷,不過那是被日本鬼子給佔領,日子也苦,但是百姓私下還都能同仇敵愾的忍耐度日子。但是,現在妳卻困惑了,明明是抗戰勝利,該過好日子的時候,卻聽說變成自己人打自己人?

  四年後,在蝦皮魚汛將至的中秋,珠螺澳的鄉親購置漁具,正準備大豐收時,妳看到來了一批批從沒見過的軍人。「馬祖守備區」這個歷史名詞出現,才知大陸整個失守了,這些操南腔北調的軍人,跟妳一樣─回不去老家了。

  於是只能在想娘家時,偷偷到澳口、山上,向海的彼端、找出老家的方向─狠狠思念個夠。

  生活,愈發艱辛了。早在民國三十八年九月十六日最後一批撤退的國軍─第七十四軍狼狽撤退到南竿後,軍需不足,取之民間,導致很多尚有財力的營生大戶偷偷逃回大陸去後,南竿,或者該說是整個馬祖─就只剩下窮人了。

  妳,早過慣窮苦的日子,不然也不會被送養到這裡當童養媳,於是妳努力地設法能為劉家的生計幫上些什麼。放眼望去一洗如貧的馬祖,只剩與妳同樣有老家歸不得的軍人和坐困孤島的老百姓─唇齒相依了。

  **長官?不要哭啦!

  「可不可以請妳幫我將它磨成豆漿?」

  要不是歷經連年戰禍,對有槍桿子的軍人產生畏懼,妳實在不願與眼前這個說著勉強聽還聽不懂的腔調,得靠一旁懂福州話的其他阿兵哥來翻譯的軍人有什麼接觸。

  軍人手裡拿著一只已開封的鐵罐頭,裡面裝著黃豆,原來是軍中的配糧。妳自來馬祖後就沒有看過黃豆了,嚴格說起來,在老家恐怕也不曾吃過黃豆製品。那是個通貨膨脹的亂世,原本普通的尋常東西都成天物。從大陸淪陷,兩岸封鎖,馬祖成了前線戰地,民生物資極度缺乏也昂貴,當地本就不產黃豆,根本看不到豆類製品,百姓家裡的石磨多是用來磨米的,豆漿是北方才常見的食物。

  妳怕得罪拿槍的,只好順從地接過黃豆帶回家磨成汁,隔天同時間在相遇的路口,將已磨成的豆漿和剩下的豆渣送還給這軍人。軍人看了裝在鐵罐裡的豆漿一眼,皺了下眉頭,道謝而去。

  沒幾天,這軍人又出現了,還是拿著裝著黃豆的鐵罐頭,要妳幫忙磨成豆漿,只這次黃豆裝更滿了。

  妳無奈地再次接手,隔天如數交還。幾次下來,軍人總是皺著眉頭接回豆漿與豆渣,而黃豆也一次次份量增多。妳雖然不解,但也不想多問,畢竟馬祖民風保守,縱使妳必須為了家計而拋頭露面,但身份已是劉家的童養媳,實不宜多與男子攀談。

  「妳怎麼這麼老實?將黃豆全部都磨成豆漿?連豆渣都還給我?」終於軍人開口了。

  原來每次都比前次多裝一些是給妳的報酬,他以為妳會懂得留下一些。

  可妳終究是憨實的良善之人,哪懂得這些心眼,況且這些黃豆又是軍隊配給品,妳哪敢多想?在那嚴苛的軍管年代,竊占軍方物資是得重罰的。

  於是,軍人將豆渣帶回營中製作成豆製品再送給妳,而向來懂得苦命人疼惜苦命人的妳拿到後立刻分享給同樣日子過的窮兮兮地旁人。

  軍人又開口了,原來他是要妳自己私下留著吃就好,怎麼拿去分人呢?

  這下,妳反而要軍人不要再送東西來了,黃豆也請另覓別人代磨。在那難以溫飽的年代,妳以為那是他給百姓添食物的,如果單單只給自己,限制分享出去,那麼肯定會惹來旁人非議與揣測。

  想不到,這大喇喇的軍人,一聽到自己的斷然拒絕,居然到一旁猛掉眼淚。這是妳生平第一次看見一個大男人,而且還是穿著軍服的硬漢流不該輕彈的眼淚,妳有些慌了。

  「長官?不哭啦!」

  經一旁通福州話的弟兄趨前安慰了解後,真相大白─原來,他會找  上自己磨黃豆、送東西,並不是對方有非份之想,而是自己跟他那唯一的妹妹長得很像,他一看到妳,便想起不得見的家人,甚至真的當成自家妹子了,所以才會對妳格外的好。

  軍人知道土地貧瘠又歷經日軍入侵、林義和、張逸舟海上梟寇肆虐、大陸淪陷等連年戰禍的馬祖百姓,日子苦。他捨不得妹子苦。軍人打聽過,知道妳是無法回娘家的童養媳,他想著在老家的妹子,會不會也因從軍的自己撤退到馬祖,再也無法寄軍餉回老家幫助家計而被迫出養或賣掉?會不會也如妳這般每天每天得除了料理家務之外,還得張羅、愁煩下一頓飯菜在哪裡?

  泛黃照片裡的女孩,梳著大辮子,淺笑靦腆。那是軍人入伍前所拍的全家福照,ㄧ直放在胸前口袋。妳半信半疑地接過軍人轉由在場阿兵哥遞過來的相片─這才相信自己真的跟他妹妹─長得真像。

  軍人,依然繼續掉淚。哭的是認到了妹子,哭的是不知何時才能重拾舊河山,哭的是─不該毅然決然從軍,隊伍離開家鄉城廓時,故作無情地拒絕回頭再看特別趕來送別的爹娘一眼。

  從此,妳放心地收下他送來的東西,也介紹給夫家老小們認識。雖然語言仍不通順,雖然彼此互動仍止乎禮,但在妳心中,像是老天意外尋了個兄長在孤身的離離小島。

  要移防離開馬祖前,軍人傳授了妳製作豆腐的方法,說是日子雖苦,有門技術在身就不怕餓死。妳,得到了一門技術,卻離開了一位兄長,從此妳又只能如以往在想娘家時,偷偷到澳口、山上,向海的彼端、找出老家的方向─狠狠思念個夠。

  **劉家豆腐

  軍人留下的製作豆腐技巧,果真如其所言,讓劉家意外地熬過了戰地任務時期最最艱辛的日子。起初妳以雜貨向阿兵哥交換黃豆來製作豆腐自用,等技巧更純熟後,便開始試著賣給街坊鄰居,最後正式將豆腐拿到菜市場販賣。漸漸打出名號,雖然沒有招牌,但大家都曉得劉家豆腐做得好,曉得劉家原本哭哈哈的日子,靠著三両鴉片換來的童養媳婦給扛了下來。直到六零年代的移民潮,妳才與沒有意願繼承豆腐店的子女舉家遷臺。

  珠螺澳的劉家豆腐,成為鄉民中隱約似忘猶記的片段印象。

  **聽海鷗風中說回憶

  故事後來呢?遠去的戎裝,曾捎來信息向留在馬祖的「妹子」報平安麼?

  無法凱歌還鄉的軍人,似迷航的海鷗,不能在渡過最凜冽之冬後重回來時路,只能由島至島,不斷流浪。從此,妳再沒有看過這軍人。

  那掉淚的軍人是否撐過八二三無情砲火、適應釋懷隻身戎馬的孤獨,在兩岸不再皆稱對方為「匪」的解甲歸田後,終得返故里見到照片上那梳著大辮子,淺笑靦腆的妹子?

  而妳呢?如四處流浪的海鷗從福州老家到離離小島、再飄浪到黑水溝另一端的大島嶼;從和鄰家玩伴遶床弄青梅喚小名的童稚,到遠離家鄉,娘家不得回的童養媳,僅相距33海浬的歸寧路,卻是行了數十年才得以再回福州娘家─見到父母的墳,只是,妳身份已從劉江氏,又回到「江氏」,如許多強配下,無法自主選擇愛情的童養媳命運,妳是否曾經後悔過當年自願代弟出養的勇氣?

  在各村間挨家挨戶尋覓收容人家,那對塵滿面父女的背影、劉家豆腐、無家可歸的軍人─一切都成被遺忘在風中的往事。沒有照片可讓聽者如痴的我想像到底妳跟軍人的妹子有多相像。如今曾經飄散著濃濃豆腐香的珠螺村41之2號老宅,已變成兀自陪伴在玄天上帝老廟旁,早已歇業的新洋房餐廳。


(劉家舊宅~江月香女士之子劉傑明先生授權翻拍)


(劉家現址)

  許多回憶,都被遺忘在長日將盡裡。

  戰地任務解除後,遊覽車載來的觀光客驚嘆大埔聚落繁華落盡、芹壁所謂地中海風情、北海坑道鬼斧神工,神話之鳥驚鴻ㄧ瞥…卻也逐漸忘記島嶼上曾經的「同島一命」、「軍民ㄧ家」、「散落在閩江口外的ㄧ串珍珠」這些紋身標語、唯美辭令下藏著多少軍民的人生行路故事。

  這些庶民故事未曾被寫入史料文獻裡,卻真實存在過…等著如今日這樣或迷航或流連不去的海鷗徘迴在海邊的午後,從懂得飲水思源的後人回憶中,訴說給有心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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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容量不大,所以每次都忘記用哪個帳號登入 因此~~對,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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