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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 【玉青嫂的太平麵】
作者: 劉宏文 < > 發表時間: 2021-02-18
(一)

 民國40年春天,清明節才過完不久,白沙村尼姑山南面,被雜樹蔓草掩蔽的新、舊墳頭,紛紛顯露,像逝去親人的身影,遙遙望著村裡的動靜。玉清嫂哭墳的淚水未乾,立刻又陷入更為巨大的恐懼與憂心。

 就在昨天,她家突然闖入幾個揹步槍、上刺刀的「兩個聲」,大聲吆喝,把她的丈夫王木發押走。四歲的次女依金大哭,玉清嫂一把抱起不滿一歲的么女,衝到門外,一邊大喊:「你們做什麼?你們抓我丈夫做什麼?」一邊死命拉住王木發的胳膊。一個打綁腿的軍官猛地把她推開,王木發被架上吉普車,車尾冒出一陣黑煙,留下一團黃土灰塵,還有一群驚愕的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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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木發幾個好友,立即趕到玉清嫂家,大家七嘴八舌安慰她,幫她出主意。同族有位表親,曾經走錨纜航行四方,見多識廣,他告訴玉清嫂,這幾天要特別注意,防備有人暗地藏放發報機、公文信件、槍枝子彈之類違禁品;若被查獲,證據現成,有口也難辯了。他還說: 「鄰村王水利,無彼無此,家裡無端搜出發報機跟一把刺刀,人押到台灣槍斃了!」

 玉清嫂又驚又怕,她拿一支竹篙,不斷在屋前屋後草叢,這裡戳戳,那裏捅捅;她在樓板、土灶、碗櫥的邊邊角角,仔細探查,翻箱倒櫃,從早到晚一刻不敢闔眼,深恐有人暗地栽贓。當天晚上,她守在廳堂,朦朧睏意中,從木窗隙縫,隱約瞥見屋後有人影閃過。她立即追出,那人趕緊撿起原先藏在石頭堆裡,一張寫滿文字的信紙,快速往海邊竄逃。 玉清嫂朝著沒入黑暗中的人影,大聲哭喊:「我跟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害我?」

 二天過去,王木發音訊全無,他人在哪裡?是生?是死?玉清嫂非常疲憊。她食不下嚥,以致奶水枯竭,懷裡么女吸吮不到而啼哭不止,玉清嫂跟著啜泣。她望向海面,薄霧裡傳來漁人吆喝的聲音,若在平日,王木發應該跟村裡男丁一樣,在「兜岸(近海)」圍繒,捕丁香魚。她會在灶前拉風爐,煮一碗甜甜的白丸,放入竹籃,讓四歲的依金摜到江頭墘(海邊),給王木發當點心。

 王木發帶走第三天,終於有消息傳來。一早,住在懸頂(村落上層)的劉禮泉告訴玉清嫂,他打聽到王木發關在塘岐村岐坪、一間設在民宅的軍隊團部裡。劉禮泉年青、唸過私塾能識字,是白沙村第二伍的伍長,也是王木發好友。村裡幾個姊妹知道了,要陪玉清嫂一道去塘岐探個究竟。她們一共八人,平日一起撿柴討涾,無話不談。玉清嫂搖搖頭,感激地說:「我不能去,我擔心有人趁我不在偷放匪諜證物,我要守在家裡。」

 一行八人過坂里、走上村、經午沙。她們一路攀講,都說王木發是討海人、老實又不識字,一定遭人誣陷,是誰這麼壞心?抵達塘岐,再穿過濱海沙地上梅花人留下的魚寮。幾年不住,這些以竹筪覆蓋的臨時屋舍,都已破敗不堪。她們遠遠看到一棟新砌的番仔搭,石牆平整,紅瓦猶新,屋外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衛兵。她們還未張口,兩個衛兵啪噠拉開槍機,黑乎乎的槍孔對準她們,大聲喝斥:「你們幹什麼?快點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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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個姊妹中嫩金年紀最小,膽子卻最大,她操一口濃厚土腔的普通話,對衛兵叫喊:「報告長官,我們王木發是好人呀!他不是共匪,你們抓錯人了,他家裡還有老婆孩子要養,你們快放他回家啊!」

 衛兵被惹火了,又拉了一下槍機,槍口森森:「統統走開!你們再不走開,看老子斃了你!」

 圍觀的人群中走出一位梳髻的依嬤,小腳顫巍巍,悄聲對嫩金說:「依妹,你們快走,昨天晚上依順哥聽到慘叫聲,躲在窗戶底下偷看,差一點被副團長開槍打死。你們趕快回家,趕快!」

(二)

 當日下午,八個姊妹回到白沙,迫不及待對玉清嫂說,衛兵如何兇惡,如何拿槍瞄準她們,她們根本見不到王木發,甚至不知他到底是否關在這間民宅。

 嫩金是大坵嫁到白沙的媳婦,她說,那間「番仔搭」的屋主也是大坵人,她認識。他們從大坵搬來塘岐討海,省吃儉用,好不容易積攢點錢,特地從福州請師傅「砌牆做木」,房子蓋好才三、四年,還很新,原本在大坵的老媽媽也接來同住。

 嫩金還說,兩年前,大批「兩個聲」來北竿,岐坪前後巡一遍,看上他們家「番仔搭」,五脊四坡、格局方正、樓板堅實、還有踏斗上下。老媽媽不肯讓住,「兩個聲」將她兒子(屋主)押到屋外,槍托擊胸,威脅槍殺,一家老少只好蜷縮到屋外的「撇舍(側屋)」。冬日天寒,「撇舍」簡陋,檔不住澳口颳來的透骨冷風,據說屋主五歲的男孩受到風寒,來不及長大,就此別過人世。

 玉清嫂聽到這裡,一顆心直往下沉。

 此時,突然一陣喧囂,劉禮泉和村公所指導員林子明、村幹事馬孝禮、黨部尹士儒、稅務官老丁,還有兩個荷槍實彈的侍從小兵,圍著一位手拿文件的中校軍官,在屋外小埕比手畫腳、嗡嗡討論。玉清嫂抱著春金推門而出,八個姊妹也跟出來。

 指導員對玉卿嫂說:「這位副團長說,經過他們調查,你丈夫不是匪諜,辦完手續明天就放他出來!」隨後轉身,命令一旁站著的劉禮泉:「劉伍長,這裡有一份保證書,你拿去給村民簽名作保,交給上級,把王木發保出來。」

 玉清嫂喜極而泣,口中喃喃:「謝謝長官!神明有疼,神明有保佑!」嫩金說:「王木發這麼老實,本來就不是匪諜。」

 劉禮泉仔細看了保證書,十行紙鋼筆楷書,大意說王木發涉嫌匪諜,經調查訊問後無罪開釋,村人作保後即可領回。等一群人散去,劉禮泉立刻挨家挨戶全村走一遍,有章的蓋印章,沒印章的捺手印,十行紙底部一排猩紅印泥,有若跪在地上的村人,卑微頷首,集體發出無聲的哀求。

 次日一早,劉禮泉帶上保證書,領著所有伍長趕到岐坪。玉清嫂沒有跟去,她在家照顧二個女兒,還要生火煮索麵加太平蛋,等王木發回家。

 劉禮泉一路想著,「兩個聲」貌似兇惡,其實蠻講道理,調查清楚就放人,還不壞啊!

 王木發關在番仔搭右側廚房裡,一門一窗,房子低矮,一位憲兵持槍守在門口。他們被攔在屋外,一會兒,昨天那位中校軍官從堂屋二樓下來,一句話不說,直接帶劉禮泉走到廚房,門咿呀打開,一眼看到王木發倒臥飯桌前,脖頸繞著一條麻繩,全身發黑,已經死亡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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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禮泉非常驚異,質問坐在條凳上的軍官:「人怎麼死了?」軍官面無表情:「昨天晚上,他趁我們沒注意,上吊自殺,等我們把他解下來,已經斷氣了。」劉禮泉還想再問,軍官冷冷制止:「不要多問,你們想幹什麼?趕快收屍運走!」

 此時屋外擠滿民眾,白沙來的鄉親特別激憤。大家鼓譟:「無罪怎麼不放回去?」「昨天還好好地,怎麼就死了?」「是誰害死他?」憲兵見狀,把槍口對準站在前排的鄉親,劉禮泉叫大家後退,用馬祖話說:「大家莫講,免得食子彈,轉去白沙再商量!」鄉親七手八腳抬起屍身,有人說橫死外鄉,按習俗不能進村。他們就近幫王木發「做祭」,點香燒紙,就葬在岐坪附近的山腰。

 在白沙等待的玉清嫂,早已煮好太平麵,熱騰騰端到餐桌;風從柴門穿過中堂,麵很快冷卻,王木發再也不會回來食了!

(三)

 經此鉅變,玉清嫂原已壓制的哮喘再度復發,她終日啼泣,身形更為瘦弱。夜深人靜,她望著熟睡中4歲的依金與未滿一歲的春金,思及留在大陸的長女依梅,今年應該8歲了。

 往事歷歷,玉清嫂清楚記得與王木發圓房那年,她16歲,丈夫已經28歲了。那時馬祖人普遍早婚,婆婆告訴她,王木發適婚之齡,因為家貧,無錢付禮金討年歲相當媳婦,她打聽到長樂鶴上有黃姓人家,生女太多,有意送出一個。婆婆以10個銀元,把玉清嫂乞(給)來當童養媳,她來王家才6歲。

 王木發長玉清嫂11歲,夫妻有如兄妹,王木發處處護她。圓房第二年即生下長女依梅,玉清嫂產後虛弱得了哮喘,王木發聽人說食「羊老」可療治,借錢買了一頭乳羊,宰殺清楚,塞入陶甕中,淹老酒,敷黃泥封口,以稻米殼煨一天一夜,直到連骨帶肉化成濃汁。玉清嫂食了兩頭羊,病情依舊時好時壞,春暖花開尤其嚴重。

 依梅3歲那年,王木發決定帶玉清嫂還有依梅,赴福州「食茶(吃中藥)」。中醫師說,若要根治起碼得服十帖,他們的錢只夠二帖。回程途中依梅口乾,他們跟「大橋頭」旁,一家賣五金的鋪子討水喝,老闆嫂看依梅不哭不鬧,目睭金金,便問可否收為媳婦?玉清嫂當然不捨。王木發見老闆夫婦面容和善,五金鋪子門面堂皇,應該是個好人家;回身看看玉清嫂,乾枯羸弱,回到外頭山不知是否有命存活?

 他們終究把依梅留下,帶回另外八帖中藥,還有玉清嫂一路啼嘛的目漬。

(四)

 白沙是傳統漁村,「江頭墘(澳口)」常年停泊10多艘大大小小的漁船;有的「做艋」捕蝦皮,有的討小海,下網、放釣。王木發家離澳口不遠,春天圍繒捕丁香魚,夏天種鯷魚樹,五月以後放縺捕鯧魚、黃魚和帶魚,玉清嫂晨昏都能看到王木發,油衣短褲,搖舢舨出入兜岸(近海)。

 國軍來了之後,兩岸禁絕往來,魚獲銷售通路阻絕,新的行業猶未滋生,在此青黃不接之際,漁民各自摸索生計,適應這個草綠軍服與槍砲彈藥的陌生時代。王木發正值青壯,編入民防隊,又被選為第一伍的伍長。他白天捕魚,夜間揹著村公所發給的一把步槍,站崗巡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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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兩岸風聲鶴唳,反攻大陸的傳言流竄民間,許多人深信政府即將「抓壯丁」強迫當兵。村裡有一婦人,特地找上王木發,說他獨子「病啞」,不會說話,請王木發轉告上級,免除當兵與民防隊義務。王木發雖知其子只是口語不清、講話含糊,尚未達啞巴地步;但他老實,不忍辜負請託,仍然列冊上告,「病啞」遂不在民防隊徵召之列。

 有一日,鄉公所長官來村裡視察,王木發陪同,在澳口碰到「病啞」與他父親,一前一後奮力抬漁網。當兩人開始爬石階,漁網重量壓到後頭,處下坡的「病啞」撐不住,催他父親:「走快一點!」鄉公所長官、指導員、村幹事和王木發,面面相覷,大家清清楚楚聽到這一句。指導員開口:「不是啞吧嗎?怎麼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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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啞」不久編入民防隊,搬砲彈、搖舢舨、挖戰壕,還被罰了一個禮拜夜間值哨。他從此懷恨,一切都是王木發從中作祟。

 民國39年,韓戰爆發,金門、馬祖成為抵禦赤色洪流的砥柱,「一切為軍事、一切為反攻」,島上駐軍愈來愈多,每隔十天半月,在數艘戰艦護航之下,補給船源源不絕,運來武器彈藥與米糧油鹽等美援物質;相對而言,百姓生活普遍清苦。經常可見部隊在村落附近露天開飯,一群衣著襤褸的老少村人,饞口垂涎,盯著擺在地上的三菜一湯,甚至有人忍不住白米饅頭的誘惑,搶了就跑。

 拜美援之賜,每年有二到三次,農復會將美國運來的衣物、麵粉、白米、牛油、包穀粉…等救濟品,分送各島各村。由於粥少僧多,村公所規定小康之家不能領(僅少數),貧戶依窮困級數與家中大小人口,分得不同數量的救濟品;而判定誰家小康、誰家為甲級或乙級貧戶、誰家有幾個大口小口,就是最貼近基層的伍長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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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木發是第一伍的伍長,當他向「兩個聲」指導員報告判定結果之時,也同時判定了自己悲慘的命運。

 「分救濟」當日,全村莫不引頸期盼。村公所「螺管」響起,各家戶幾乎都來了。有大衣可保暖,有麵粉拍槓麵,有牛油配地瓜飯。衣物按抽籤決定,米糧秤斤論兩,幾家歡樂幾家愁。救濟品雖然為困窘、逼迫的生活堵上缺口,但也變得錙銖必較,時刻考驗人性的底線。

(五)

 那時村公所有位保丁,戶口屬王木發管轄。他責怪王木發貧戶判定不公,故意少報他家大口人數,以致少領救濟品。他聽不進王木發解釋,挾怨向指導員檢舉,說王木發經常在夜間偷發無線電訊號。此事被之前與王木發結怨的「病啞」知道了,也跟著起鬨,更變本加厲指控王木發私藏槍枝,以及共產黨宣傳文件。

 指導員將王木發涉嫌匪諜一五一十上報汪姓團長,適巧汪團長赴台灣休假,由朱姓副團長接案。他立即派兵進村,將王木發蒙面後,強押到塘岐,關入岐坪一間番仔搭民宅審訊。

 王木發驚惶失措,他跟本不知什麼無線電、有線電,也沒見過宣傳單,家裡槍枝是民防隊發給,晚上配帶站衛兵。審訊軍官見王木發一問三不知,便將他綑綁門板上,架起來,以扁擔抽打全身。王木發除了回答「沒有」、「不知道」與痛苦哀號之外,其餘無話可供。那朱姓副團長取來電擊器,兩端接到腋下,不斷施以電擊,哀號慘叫的聲音左右鄰居都能聽見。從中午到晚上,王木發叫聲愈來愈弱,終至不再出聲。

 那朱姓軍官見王木發已無氣息,慌忙叫人找來繩索,繞在王木發脖頸,佈置成畏罪自盡的假象。他找不到王木發通匪的任何證據,也不可能釋放已躺在地上的王木發,便編寫炮製虛偽的保證書,通知村人作保蓋章,欲掩蓋刑求致死的事實。

 數日之後,汪姓團長返馬,問清事情始末,親自帶了白包到王家致意,並且說,要是他未去台休假,一切都不會發生。

 除此之外,他們什麼都沒有做。

(六)

 歲月艱辛,直到民國80年代,兩岸開放探親,王木發遺留大陸的女兒重新連絡上。姊妹聚首,三人都已華髮叢生。比起青壯之齡早逝的父親,她們此時更為年長。死生契闊,多出的每一吋時光,都在丈量父後的寂寞與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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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90年,王木發離世50餘年後,家屬向國防部申冤。在沒有任何文件、任何檔案證據的情況下,曾任白沙村伍長、已遷居台灣多年、年逾80的劉禮泉先生挺身而出,特地由台返馬作證。他清楚記得簽名作保的往事,記得村人往塘岐贖人,見到的卻是冰冷的屍體。他記得每個細節,每個人名,甚至每個人悲憤的臉容。他的每一句證詞,都構成完整事實的基石,沾滿那個時代的淚痕與血跡。

 王木發的家人領得一筆遲來的補償,新台幣一百五十萬元。

 劉禮泉說:「那有什麼用,他走時那麼年輕,未來的世界何只這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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