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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 馬祖辭典之三:石屋
作者: 劉宏文 < > 發表時間: 2011-10-07
石屋

  大學時期,班上一位同學參加救國團舉辦的馬祖戰鬥營,我告訴他可以去馬祖最大的島上最小的村-珠螺村看看,那是我家。回台後,他告訴我:「從未見過有人的家離海這麼近!」當時不以為意,後來去的地方多了,特別注意到近海的漁港、漁村民宅的位置,真的,下珠螺那一排疏疏朗朗,馬祖人稱為番仔厝的石屋,安靜的匍匐在鵝卵石推砌的岸邊,與碧藍的海水相隔不過十數公尺。石屋的外牆長期受到海風與鹽水的浸漬,黑褐的顏色與海中的巉岩幾無分別,彷彿千百年來就杵立在哪兒,與大海相依相伴,就像海螺、花蛤、竹蟶那麼自然。

  石屋依山靠海,坐南朝北,已有百年歷史。砌厝的石材從海邊一塊一塊扛回,大小皆可、形狀不拘,橫堆斜疊,砌成粗礪而古樸的璧面。不知是因為年久失修,還是當年建屋時不很講究,從我有記憶開始,臨海一面的牆壁,就已經傾斜彎曲成一道微微凸起的弧面,弧面內側即是我們兄弟的房間。石屋內牆雖以泥漿塗抹,還是有許多崎嶇凹凸的石塊縫隙,成為魚鉤、刀片、鉛筆等雜物的天然儲物櫃。福州杉木構架的樓層低矮,必須躬身行走,即便輕踮腳步,還是會發出唧唧嘎嘎的聲響。樓下一角是一個土灶,旁邊牆上擺著碗櫥、水缸與餐桌,土質地面因長年的踩踏夯實,有如舖上一層堅硬的水泥,黑黑亮亮,即使光著腳板走動也不會沾上一點塵砂。石屋頂覆蓋薄薄的紅瓦,用石塊沈沈壓住,遠遠望去,一排排大小勻稱的石塊由點而線,錯落有致的排列在屋頂的四落水坡面,屋後潮浪銀光閃閃,既粗獷又秀麗。

  夏日陽光暴烈,熱的沙灘都滾燙冒煙,石屋卻清沁陰涼。午後無事,村犬遙吠,海風掠掠的拂過窗台,在屋瓦的縫隙間流竄盤旋。父親在竹榻上睡著了,母親將草蓆鋪在地上,一家人或坐或臥,閒聊或剔整香蔥,茄子、瓠瓜…等農作收成,以備次日凌晨挑到鐵板、山巄的早集叫賣。天空淡藍、片雲不動,海面平靜如微風之湖,此時村裡的孩童就偷偷的溜到海中戲水。起先還擔心海防的盯梢,只是在淺海處浸浸泡泡,久了就開始叫囂追打,而且愈游愈遠,終於驚動到荷槍實彈的崗哨。他們也不追趕驅離,只是不聲不響的抱走留在岸邊的衣褲,等待一個個精瘦黝黑、光著屁股的小小水兵,垂頭喪氣的到海防哀求還回衣物,當然免不了一番訓誡,還有一個下午的面壁罰站。而我們兄弟每次總能全身而退,我們將脫下來的衣物留在石屋裡。

  寂靜的夜晚,可以清晰聽見灣角傳來一陣一陣漲潮的聲音。海浪緩緩的捲動大小石塊,推上海岸邊緣,隨即悄悄退下,再持續第二波的堆積,經年累月,層層砌成雄偉厚實的天然護岸。七、八月間,常有颱風來襲,滔天巨浪狠狠的撲打沿岸礁岩,漫天浪花隨著強風如驟雨一般直接灑在屋頂。海蟑螂閃動一對黑溜溜的大複眼,成群結隊,驚慌失措的鑽進石屋避難,理所當然的認定石屋是礁岩的延續,是大海的一部分。颱風過後,石岸崩圮瓦解,大大小小的卵石散落在海灣四處,等待浪潮再次的聚攏與堆砌,石屋就在大海週而復始的韻律中佇立無恙。於今海岸線上已然建起了曲折折的水泥堤防,從玄天上帝廟一直延伸到鼻頭岬。堤防外,巨大的消波塊橫七豎八的橫亙在潮間帶,顯得粗魯而突兀;那些層層堆積,無邊無盡,光滑圓滾的石頭,還有石頭底下的花蛤、小蟹,也早已不知去向。

  颱風雖然暴虐可怖,但也留下大量藻類、海葵、藤壺與牡蠣的殘骸,誘使遠岸飢餓的魚群游向近海覓食。風雨稍歇,海面依舊波濤洶湧,卻是海釣的大日子。父親領著我們用麵粉、米糠、紫菜,再配上嬰兒的糞便,精心調製成獨門的釣餌,背著魚簍,腳踏草鞋,扛著長長的釣竿,整天蹲坐在被浪花包圍的礁岩上,等待白鯽魚上鉤,每次總能釣起四、五尾。或者退潮後,往礁岩間尋覓大小適中的水潭「盤窟」,用石塊堵住魚群可能奔逃的退路,小心挪開一顆顆滿佈尖刺有如刺猬一般的海膽,再以臉盆、水瓢、木桶合力掏乾混濁的海水;一尾尾石斑、黑鯽、鱸魚、刺鮨、八爪魚…等,在淺灘活崩亂跳、扭擰掙扎,我們七手八腳的將魚獲撈進水桶。那個滿載而歸的夜晚,全身帶著魚腥味伴著淺淺的笑意,一起沈入黑甜的夢鄉。

  冬日苦寒,臨海一面的門窗整個冬季都緊緊的閂閉,還要以舊衣物緊塞門隙窗縫才能擋住凜冽的北風。天矇矇亮,海水冰冷,我與大弟早早起床,頂著刺骨寒風到海邊「逛江」,在猶未退潮的海水中、沙灘邊、巉巖旁,撈取前一夜凍斃漂來的各式漁獲與枯木柴火。晨起逛江的村人總是固定的那幾人,占著地利之便,我們總是趕在其他村人之前,先一步的來回逡巡海岸。時間久了,連戌守岬角的崗哨都認得我們,不再盤查詰問。漫長寒冷的冬季,最喜歡蹲坐灶頭生火煮飯。左手持火鉗,右手拉風櫃,將一捆捆、一束束的芒草與枯枝塞入灶內燒得火旺,耳垂與腳趾上的凍瘡被灶火烘的養酥酥的,等候在田裡工作的父母返家。三餐一式,蕃薯簽配鹹魚,豬肉是年節才有的奢侈,用紅糟燉煨,每人半肥半瘦薄薄一片,「只一片,省省食!」母親說。

  這些年來,我們兄弟陸續遷居台灣,父母親也隨之來台頤養天年。石屋依舊屹立在海岸邊,只是更顯破舊與蒼老。去年夏天,我又回到石屋住一晚,海浪律動的聲音、海風溫暖的拂動、空氣中淡淡的海腥味,一切還是那麼熟悉與親切。我憶及有一年夏天隨父親去海中「收網」,漁網是前一天退潮時父親佈下的,用木樁固定在兩塊礁岩之間。那時我大約十一、二歲,在水深及腰的海水中沿著網繩亦步亦趨的緊跟著父親。那天的魚獲不多,只有零星幾隻兩指寬的小石斑,還有幾尾鼓著大肚子的河豚,唯一較大的是一尾比目魚,約莫一斤多重。父親小心翼翼的將比目魚從纏成一團的網線上解下,放到漂浮在一旁的木盆中,我看比目魚長相奇特,躺在木盆底已經僵直不動,就揪住魚的尾巴提起仔細端詳,隨手將魚沈入水中戲耍,誰知此時比目魚突然抖動了一下,自我手中掙脫,瞬間就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那天回家,我一路沈默不語,感到哀傷而絕望。晚飯一口也吃不下,母親知道了,只說:「魚就在附近游動,說不定哪天又會網到,吃吧!不要再想了,這類事情以後還多著呢!」我一直記得母親不經意的這一句話,是的,在我過往的生活中,確實多的是這種事,比起當年那尾比目魚不知珍貴多少倍的人、事、物,都像石屋裡的童年往事,一一離我而去,永不復返。


(謹以此文懷念我的學生陳泰壽。他已離我們而去。他是那麼善良、溫厚與貼心。我永遠記得他那一雙無邪溫柔的眼神,以及親切又羞赧的笑容。)
作者: 菜埔澳 < > 發表時間: 2011-10-19
最後一段寫到小時候因為貪玩而流失了比目魚,難過得晚飯一口也吃不下,母親安慰他的這一段,感人至深。再給它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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