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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 馬祖散步
作者: 劉宏文 < > 發表時間: 2011-11-26
  時近黃昏,抵達基隆,海風的腥味親切而熟悉。天空湛藍無雲,海面風浪不興,是一個適宜搭船的天氣。在火車站旁的小吃店點了福州意麵、魚丸湯,都不是舊時滋味。食畢,悠悠晃到離車站不遠的碼頭,二樓候船室已是人聲喧雜,有年輕的軍人、有肩揹冰桶的釣客、有穿緊身衣的騎自行車者、有老少聚擁的旅遊團、有掛著一堆鏡頭的背包客,還有幾位搭不上飛機的鄉人。候船的氣氛輕鬆閒適,好像要去參加嘉年華會。購票後直接登船,不需出境證件,也沒有行李檢查。船艙內的設施有如一間小型的旅店客房,枕頭被褥俱全,還有一盞可供閱讀的小燈,比起當年搭乘來台龐大且笨重的運補艦,已是星級享受。基隆港的燈火明滅閃爍,映照得海面銀光閃閃。台馬輪緩緩離岸,駛過野柳、萬里與金山,港外漁火逐漸隱沒,伸得很長的黑濕島嶼漸行漸遠。幾位年輕旅客在甲板上盤桓,和他們零星聊了幾句,都是暑假回鄉探親的學子,我的馬祖方言已很生疏,他們卻已經不太會講了。

  憶及當年,天未破曉,隻身拎著簡單的行囊,走一個多小時的海邊小路到馬港搭船赴台。磁青色的晨光映著海面隱隱發光,海風拂向候船的人群,靜默中不時傳來陣陣低語,都在訴說親情與離別、謀職與求學、工作與薪資…等大同小異的故事。前程茫茫,對即將前去的異地台灣,充滿期待,也流露出不安。我蹲坐沙灘,緊緊握住申辦月餘的出境證件,還有藏在內衣夾層裡新兌換的五百元台幣,等候荷槍實彈的憲兵檢查行李。擱淺在沙岸上的運補艦艙門洞開,軍用卡車猶在進進出出清運戰備物質。終於潮水上漲,在「放行」的號令聲中,離鄉的人群湧入運補艦巨大的艙門。有船位的睡層層疊掛的帆布吊床,躬身區背地攀上爬下,年紀大者尤其艱難;沒有船位的有如街友難民,隨處尋得樓梯間、走道邊、艙門外、甲板上,就地枕著行囊和衣而臥。混雜著機油、水泥灰、汗臭、嘔吐物與各種腐敗物質的氣味瀰漫船艙,轟轟然的引擎聲沖盈耳際,一盞昏黃的吊燈垂懸在船艙中央,隨著潮湧左右擺盪。忍著飢餓與暈眩,十八小時後,終於穿越浪頭險惡的黑水溝,看到點點燈光衝破霧氣照來,基隆港在望。空氣溫暖而潮濕,各式車輛穿梭往來,港邊迷離的路燈映得六號碼頭如夢似真,是的,三十年如夢似真的台灣之旅一晃眼過去了。

  天矇矇亮,已有旅客在甲板上張望。曉色淨明,海水像神話之鳥般的藍閃閃。台馬輪持續航向國境之北。憑舷放目,遠處帆影點點,那是對岸越界捕撈的漁船,除此長空萬里,一覽無遺。未及晝午,右舷已出現依稀的島影,應該是北竿島吧!沿岸荒涼,看不見房屋,年輕的義務役軍人,對即將來到的陌生島嶼顯得惶惑不安。船徐徐駛經嶙峋崎嶇的斷崖峭壁,經過一個彎角,輕靠碼頭,我的心隨著船身微微一顫,馬祖到了,我的故鄉。

  南竿七月,天空淡藍平靜,一碧無雲。福澳港內潮浪微興,幾艘漆成白色的交通船泊在碼頭邊,隨著浪湧輕輕地搖蕩。巨大的枕戈待旦照壁矗立在對岸的邊坡上,字體挺拔,銘刻著戰地的意志與紀律。記憶中的沙灘與潮間帶已被水泥護岸填滿,長年停泊的舢舨,還有那種有著優美弧線,船身飾以魚紋,船首高高翹起的漁船已不復見。臨港的小街猶在,那位住在街尾,終年踩著縫紉機的秀麗女子遠嫁何方?福澳嶺的邊坡似乎更陡了,兩旁相思、苦煉枝幹粗大,穿過成排茂盛的木麻黃,就瞥見亮麗的校舍環繞紅綠相間的操場跑道。昔時粗陋低矮的教室已然改建,只有那棟仿古羅馬建築的禮堂石柱,猶刻寫著「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那個孤坐在禮堂邊的黑瘦男孩,是否想著同樣的心事?

  陽光暴烈,熱得水泥路面滾燙冒煙,牛背嶺的坡面露出纍纍黑灰的巉岩。從酒廠遠眺山巒和村子間的窪地,小溪蜿蜒,絲瓜、青蔥、茄子已然成熟。溝谷向海岸緩緩傾斜,石屋沿著山勢錯落起伏,幾棟貼滿磁磚的水泥樓房在古樸的村落中分外顯眼。循著海邊岩岬而行,馬鞍藤在近處的沙灘蔓延,月見草濃烈的黃花無懼日炙肆意開放,幾艘廢棄的漁船與荒敗的崗哨默默對望。風和水都是溫溫的,海浪緩緩登岸,水底細石彷彿在顫動。哦,我已不習慣腳底的疼痛。

  行過清水村,一眼瞥見偌大的7-11招牌,生意火紅超乎想像,甚而威脅島上的雜貨鋪與小吃店。記得幼時清水街上有一豬肉攤,老闆常常將賣不完的豬肉担到鄰村「掛門搭」,年底再來收錢,價錢當然可以商議,如此賓主相宜,這是否更貼近「便利商店」的本意?從清水村往梅石方向,可以看到一棟融合閩東建築元素的文物館矗立在青碧的水庫邊。陳列室內居然看到我家捐贈的一只蛋形瓷盆,三十多年來靜靜的躺在展示櫃裡,原本純白的色澤已經泛黃而且有了裂痕,是為了等待我的撫慰而衰老受傷麼?

  清水通往珠螺那條險峻荒蕪的小徑,已闢成平坦的臨海大道,新建的發電廠建築群盤據山腳,顯得冷峻森嚴,可能少了掩映的綠意吧!東邊高地上的擎天堡別來無恙,依舊與西面的鼻頭岬共同監測澳口的動靜。小村只剩下幾戶人家,散居在馬路兩側,擺一、二座撞球台,或開一爿小店,零星經營駐軍的生意。多數居民皆隨著七十年代台灣經濟起飛,舉家遷到桃園八德、麻園一帶逐工廠而居。一家數口在薪資與工時的算計中汲營奔忙,比起靠天吃飯的捕魚種菜,工作雖然單調辛苦,收入卻相對穩定。村內隨處可見頹圮的石屋,牆上爬滿薜荔的藤蔓,大門也早已被芒草湮沒。我攀上殘剩的屋頂露台,遠眺對面當年徵地拆屋憑空鋪設有如天梯般的層層石階,不知何時在攔腰處建起了現已廢棄不用的空飄站,北面的港灣也因為填海造地的工程半途而廢,留下一排巨石,突兀的堆積在淺海中。我的童年也在折斷的天梯與橫亙的巨石中永不復返。

  從珠螺沿著海邊山路往馬港而去,途經大礮連,一連四座深藏在坑道內只露出森森然的巨大礮管,如今已不見蹤跡。昔時每當演習試射大礮,島上所有機關、學校的玻璃窗戶都要貼上米字形的紙條防震,孩子們憑空多了一天半日的假期,雀躍地裁紙糊窗,等待一聲聲震天巨響。大礮連前方的水庫原來是靶場,幼時一群玩伴總會在射擊訓練完畢,偷偷溜到標靶後的沙墩去掏挖爆裂的彈頭,有些拿去變賣,有些製成釣魚用的鉛錘。偶而撿拾到一、二顆未爆裂的完整彈頭,被鄰居讀軍校的大哥拿去研磨成項鍊,掛在胸前,泛著紅銅特有的沈沈光暈,粗獷而秀媚。

  馬港經科蹄澳到芙蓉村,沿途多是島上特有的雙軌路面,依山勢賦形,區折蜿蜒、上下盤旋,沒入蒼翠蓊鬱的相思林深處。當初為了節省水泥,路面中間以花崗岩碎石壘砌填補,於今看來既美麗又環保。緩步穿行,兩側濃蔭遮陽,紫紅色的石竹花從碎石縫隙絣出,海面浪花帆影,更遠處隱約可見對岸綿延逶迤的山勢。和風駘蕩,纖細的石蒜托著豔紅穗頭輕輕搖曳,頓覺乾坤朗朗,歲月靜好。

  芙蓉村僻處島嶼西隅,人煙罕至,自從西尾村的小學遷走之後,愈加沈寂了,剩下海邊岩崖旁的小小廟宇,還有廢墟和石頭小徑間的雞群。暮色崦嵫,偎坐在夫人咖啡館斑駁的矮牆前,聆聽灣角傳來漲潮的聲音,凝視落日餘暉在海面映出燦爛的金光。晚風清新爽颯,從對面的福澳港,沿著牆角拂過零落的石屋、廢棄的魚寮,直往村子裡遊竄。月亮不知何時已悄悄從丘桂樓的後山升起,映照麓坡上的石牆黑瓦以及峰頂無人戌守的碉堡。圓月清輝,窗扉薄明,誰家的孩子猶在燈下苦讀?

  子夜時分,山巄老街漸趨靜寂,臨港一家小店仍有燈光。溫一壺薑片老酒,搭配熱騰騰的鮸魚湯。對了,不要忘記添加蔥花和米醋,滑、嫩、燙,入口即化,耳根赤紅,一頭汗冒出來。澎湃翻湧的味蕾足以牽引你刻骨的鄉愁,激活你封塵的記憶。老酒濃醇溫和,沒有高粱那般暴烈,年輕的軍人大口乾杯毫無顧忌,是想念遠方的情人還是慰藉羈旅的寂寞?我有些輕微頭暈,今夜不再宵禁,沒有口令,也不用去惦記單號還是雙號。天邊有星子閃爍,燕子與海鷗皆已歸巢,我已不再適合晃蕩,就這樣終老於斯吧。

(原文曾獲2010馬祖文學獎優選,並刊登於馬祖日報。經修訂改寫原文片段,重新貼上馬資網,與網友分享我對家鄉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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