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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家順 < > 發表時間: 2011-10-24
 還是習慣稱莒光為白犬。

 因為,只有這個名字才承載了這個島嶼所有的歷史積累,因為,馬祖人用馬祖話稱呼它時,也一定用的是這個名字,更因為,曾經在這個島上生息的那些人那些事,豐富了我的童年,從此定錨停格,潮起潮落,幾番風雨,鮮明如昨。

 小時候,放暑假,最喜歡跟依嬷到白犬,特別是西犬(上沙)。因為舅公、姑姑還有許多依嬤娘家的親戚在那兒。有時候,在福沃上船,有時候,要到馬祖澳搭船。到馬祖澳搭船時,通常都是走路去,軍用大卡車充當的公車要錢,而且時間不一定能配合。走路去的時候,取道成功門左側衛兵排營房左邊的一條山路小徑,上到福沃和清水間的山頭,約莫是今天福山照壁的位置。往下走,是個山坳,有小溪澗流淌,小徑兩旁是依山勢坡度開墾的梯田,種植蔬菜、地瓜等農作。這地方,也是春天清明節前與小時玩伴採擷麥蔥的地方。穿過山坳,上了山頭,再往下走,就是清水,順著清水澳口沙灘邊的馬路,走一段後,往右拐,就是通往珠螺的山路。羊腸小道,忽高忽低,崎嶇難行,祖母纏小腳,卻能步履平穩,幼小的我,有一腳沒一腳的跟著,氣喘吁吁,心中抱怨,但每一回都要跟,因為是要去白犬。

 到了馬祖澳,在沙灘上先上舢舨船,由船家搖櫓,擺渡到停在海上往來南竿和白犬的交通船。船小油味重,一個半小時的航程,搖晃擺盪,我沒有一回不吐。有時,到了岸上,還天旋地轉,吐到膽汁湧出,滿嘴苦味,當時痛苦後悔,但下一次,依嬤去白犬,我還是跟去,像鬼迷心竅。

 南竿到西犬的船,南風浪大時,停泊在菜埔澳,沒有碼頭,怪石險礁,猙獰跋扈。舢舨接駁,視漲退潮時水位的高低,決定載客上岸的地點。有時在窄小的礫灘,乘客從一頭架在舢舨船首一頭置於礫灘上的木板下船,船板隨著潮水的漲落,上下起伏,險象環生。水位太低時,下了木板,還要涉水上灘,年長者則由船夫揹上岸。如果,適逢漲潮,船夫就會找塊水位差剛好且較平坦的礁石泊靠舢板,這樣就不必架木板,乘客可以直接從舢舨下到礁石。上了岸,沒車,一路走到青蕃。儘管路上沒遮蔭蔽涼的樹木,海島烈陽曝曬,腳下的水泥地不甘示弱,熱氣蒸騰,心中卻很興奮,因為到了白犬。

 大部分的時候,船是停泊青蕃港。船從岬角轉進青蕃港時,汽笛響起,等待接駁的舢舨,開始划來。船夫多是依嬤晚輩,到南竿時常在我家作客,他們對依嬤執禮甚恭,搶著幫提行李,讓我有回家的感覺。青蕃村,依山修建,房舍沿著海邊坡地構築,一排排屋宇,順著高低曲折的山勢,蜿蜒錯落,逐層拔高,山海一家,雄踞最高處。

 從船上望去,舅公的家就坐落在中正門後方的第一排崖岸上。青蕃的房屋不同於馬祖其他聚落常見的五脊四坡屋頂,外牆由黃色花崗岩或大陸青石砌成的閩東式建築。俗稱一顆印的閩東厝,多是獨棟孤立,青蕃的民居,多是木造,沒有亂石堆疊的外牆,房屋連棟,櫛次鱗比,中間沒有空隙。

 穿過中正門,左拐經過幾戶人家旁邊的水井,沿著井邊的石階上行,就可以到舅公家。舅公姓陳,諱永記,祖籍福建長樂嶺南。年輕時,就離鄉來到白犬討海,為生辛苦打拼,掙得一番家業,鼎盛時期,擁有好幾艘漁船,十幾個漁工,十幾間房子,好幾間房子都借給親友居住。依嬤是舅公堂妹,早歲喪夫,在長樂金峰店家幫傭,煮飯洗衣,收入微薄,難以扶養兩個女兒。舅公得知,就差表舅回大陸帶依嬤一家到白犬幫忙,並就近照顧。依嬤和媽就借住在舅公的一棟房子裡,直到父親招贅入門,我出生六個月大後,遷居南竿。舅公對依嬤的雪中送炭,關懷照拂,讓她終身感恩,雖居南竿,每年總要到白犬,回娘家好幾趟,舅公及家人,總是熱情招待。大我十歲的表哥,對我更是親切,常帶我到吳航國校下方的海灣戲水。有一年,依嬤和我到白犬,他海上收網回航,得知我們來了,船在海中,未靠岸,漁工還在整理,他就躍入海中,游上岸來,不巧,在上岸時,踩到散落海灘的碎玻璃片,刺傷腳掌。

 舅公有間大漁寮,木造,兩樓,面朝街衢,石板鋪階,土石地面,大門寬敞,不上門板,方便漁獲進出。大門兩側,各有一大窗戶,不上窗板。進門,右側,兩個大灶,上置大鼎。漁船海上作業歸來,載回籮筐盛裝的蝦米,漁工抬著籮筐,傾倒入鼎,加水和適量海鹽炊煮。大灶燒煤,風箱助燃,煙霧蒸騰,蝦米香味瀰漫漁寮,四處流竄,穿窗奪門,奔逐逃遁。這兩口大鼎,也用來煮漁網染色。漁寮進門,左側,另有灶台,煮食三餐,旁邊擺一餐桌,舅公一家人平常在此用餐。漁寮廳中,擺設兩張大八仙桌,為眾漁工用餐處所。大廳邊旁和角落,堆置漁具,右後側,有樓梯上二樓,有幾個外地漁工借住。漁暇時,也在此補綴漁網。舅公兩個堂侄,也住在上面,我喜歡上樓玩耍,要他們教我下象棋,聽他們說故事。

 舅公一家,住在漁寮對面的木構平房,隔著街道,背對大海。地面空地不足,所以,木地板懸空,突出崖壁,靠下方的木柱,抵住岩盤支撐,近似湘西的吊腳樓。只是,一個在海濱,一個臨江邊。每回我來,船轉進青蕃港,在船上,我一眼就可以認出這棟平房。平房有兩個房間和起居室,開窗面海。起居室還有一張大眠床,上鋪草蓆,舅公夏天午休的臥榻。每次來作客,依嬤和我都睡這大眠床。白天,我喜歡獨自坐在眠床上,望著窗外的大海,等候漁舟歸航,看著漁船進港時熙攘吵雜,吆喝笑罵,抬漁獲,扛漁具,沙灘上一片忙亂,生氣洋溢。晚上,夜色垂降,戰地宵禁,燈火通滅,綴空星斗揮灑點點銀輝,隨波搖曳,大海沉睡,均勻地吐納著潮汐。南風徐徐,隱身湧間波谷,隨著崩跌碎裂在沙灘上的浪花,揚身而起,輕撫柔軟金沙,悄悄展翼,慈祥地輕扇臥榻上的我。四野屏息,萬籟俱寂,只有三、兩聲狗吠,應合著規律的浪濤。

 我初中二年級時的一個秋夜,青蕃村發生大火災,木屋連棟,火勢摧枯拉朽,一發不可收拾。熊熊烈焰,連南竿有些村落都可看到火光。舅公的漁寮,十幾棟房子,還有那間有大眠床的平房,都化為灰燼。漁具沒了,一生家業,化為烏有,在國軍協助重建期間,還要暫時借住親友家中。重建好後的水泥房,舅公只分到一間。火災後,我再到青蕃時,住在新建的水泥房,我夢到了那張大眠床。

 隔年冬天,舅公走路出神,一腳踩空,摔落石階,傷後身體日益虛弱,不久就往生了。舅公家業鼎盛時,曾依俗訂做了自己和舅婆的棺木和壽衣,擺放在漁寮二樓,為百年後事預作準備,都在那場大火中,灰飛煙滅。入殮時,棺木是賒欠的。起初,店家不肯賒欠,最後,還是由依嬤作保,並先代墊一些款項,店家才首肯。依嬤、媽、大妹和我去奔喪。依舊馬祖澳搭船,冬浪雖大,那天我沒有暈船。出殯當日,四野灰濛,陣陣冬雨,拍打風中獵獵作響的旗幡,我看著那句輓聯「香車白馬送君行」,強忍的淚水,再難壓抑。沒有香車白馬,只有泣雨哭風,清香素果,還有那欲飛不去的錫箔、冥紙,在冷雨中低迴頓首。

 今夏,再到白犬,距離上一次,整整有三十個年頭。搭的是馬祖之星,航程四十分鐘,不是一個半小時的金順慶,船艙乾淨、明亮、清爽,座位舒適,冷氣很強。電視上播放著蔡依林的歌舞秀,外頭海面上,無風也無浪。船轉進青蕃港時,沒有鳴笛,中正門在我左邊遙遠的地方,中正門後方崖壁山坡上,只有幾排連棟水泥房。船在已興建了好幾年了的新碼頭靠岸。去田澳,辦完事後,回青蕃。走到半山腰的山海一家,幾間斑駁蒼老的水泥房,牆壁上暗黃的水漬漫漶,牆縫間雜草蔓生,室內空空蕩蕩,寂然無聲。俯視青蕃港面,不見漁舟。往下走到臨海第一排連棟水泥房,夏陽正烈,我站在昔日舅公漁寮所在的位置,凝眸外望,似乎看到了那間推窗見海的平房和那張大眠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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