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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陳芸 < > 發表時間: 2019-09-12
 對我而言,海軍AP艦是慢吞吞的回憶之船,軍管時代,這條茫茫水域坐船短則近二十小時,長則超過一天,甚至更久。

 和我一樣會眩船的人,此生肯定都忘卻不了那刻苦的體驗,軍艦上柴油摻和阿兵哥汗漬、菸的味道,艙底空氣窒礙不通,尤其冬天船艦任由東北季風大浪拍擊,人任由船顛簸搖晃,東倒西歪像是喝醉了,或是隨波擺蹌,抑或是只能癱在顫晃的臥鋪上。這程一百海里的路任由浪濤擺佈,似乎要到達歡樂的彼岸,幾乎得用性命來交換。

 從此我對坐船,如敬鬼神般拒之千里,自從台灣本島與馬祖有空中航線後,就再也沒有坐過船。

 人生中有些事,從來都不曾想過,就在我懷老二的那一年,遇上了拍電視廣告的機緣,導演揭示整部廣告片的訴求點和產品的定位,為了闡明中秋佳節倍思親,遠嫁他鄉的我必須迢迢過海,乖乖坐船去。

 拍攝的第一場記在台北的住家,我沒看過分鏡腳本也沒專屬的台詞,只有見過兩次面的導演在特寫鏡頭前和我幾句短短長長的談話,話頭隨意亂擺是沒有一定的方向,直被問到,妳常常想家嗎?我們互注了半晌,說到了這裡,忽而滾了兩粒眼淚出來,勾住人心。

 是的,常常喜歡想在家的日子,又不敢想在家的日子!

 曾經少女時,我也幻想過自己的生活和未來的愛情,曾經少女時,對時代洪流也迷茫徬徨,對個人走向也囈語希望,也嚮往外面的世界,我不知有多麼想逃離這個枯寂的地方。

 而記憶,總是沿著走過的足跡回望出發前那個遙遠的曾經,曾經的我,曾經的年少輕狂。

 暮色裡,鏡位拉到了船隻停泊的基隆港區,黃昏時良好的光感,導演確定整部片子暖色基調,全景鏡頭遠觀港務大樓候船室內的景象,殷殷喚起我疊進記憶深處的一些什麼?二戰、遣返、撤退、遷台、大霧、鳴笛、碼頭流離著茫然若失、四顧張望、揮手道別,心裡融入了戰亂顛沛的光影、氣味與感受。正如謝昭華詩人說,人類景象不總是如此嗎!擁攘著一列列墨綠色軍服的沈默,一群群螻蟻般承載莫可奈何的離開與歸來,噢,那也是曾住過馬祖的軍民共同記憶。

 晚上九點鐘,我們搭上船,這是我第一次坐「台馬輪」,透過攝影長景鏡頭俯視,乾淨寬敞的走道,舒適隱私的臥鋪,艙內空氣流通,沒有軍艦雜陳的百味,一切都是全新的體驗,唯一不變的依舊是聽著家鄉口音在艙內此起彼落,兩手摸著微微胎動的大肚子,我安心許多。

 船終於離港了,離開了繁華的城市,離開了紮根繁殖的台灣本島,深夜的大海,聽不到陸地上的喧囂,聽不到人聲的嘈啐,遠離庸俗略帶滄桑的盆地。

 六月海風徐徐微小浪,東方的天空懸著弦月,仍舊喜歡凝望夜光,在我眸中四周星星點點的不知是漁火,是島上燈明,還是自己眼底欲墜的淚光,明明滅滅中蘊著一份思情,我深深地感受一股濃烈的鄉愁況味。

 夜幕低垂後,「台馬輪」渡向墨黑般的深藍,在極深極淺昏矇的歸夢中,我聽見整個海洋的潮聲溫柔的湧來,用力擊打鑲著眼淚的岸,那裡,便是我生命的起點,我知道我沒有離家很遠。

 短短夏至的夜,多情的海風,不倦的浪花,總是相隨,我也知道一路有行雲護送。

 晨光初醒,島嶼漸漸現出了它的輪廓,看得到燕鷗飛過島的肩胛,家鄉就在眼前,渦旋在心中,是胸口處微微的溫熱,產生的感覺難以言狀,迎面而來的海洋氣味和沁涼微風,忘了多久沒嚐到馬祖海風的滋味了。

 海也醒了,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左右轉側著,喘著氣,朝霧似的海水飛濺到嘴裡,一種苦澀,遠比淚水濃重的多。我不知道從這個家到那個家,往返多少次了,這次終於明白,長年住在馬祖的人,離開了生養的島之後才知道他離不了一些什麼,是什麼呢?城市浮華不是我要尋覓的風情,儘管城市的空氣瀰漫著浪漫,但故鄉的山海裡有我難忘的樸拙,難忘的陽光海風的味道。為什麼要經過這麼多年之後,我才能知道。

 在甲板上,恁晨風梳理亂髮,默默凝視島嶼的如初之光,在海面上緩緩升起一份真實的關懷與似曾相識的溫暖,倚舷引頸企盼,海風輕柔地拂過臉頰,隱約聽見孩童稚氣的嬉鬧聲,漁家鄰人的談笑聲,合著海浪拍岸的濤濤聲響,奏出一曲和諧溫馨的生活樂章。

 這樣怯怯地歸來了!

 從前,這裡的口號擦得像槍枝一樣響亮,隆隆出任務的軍事卡車載著國家榮譽與信仰,鐵絲網內外是看得見的自由與看不見的擺佈,大遠景鏡頭過濾掉了色彩裡太多的細節,福澳嶺上寫著四個大字,我不用看精神標語也知道靠岸的方向,我揩著大女兒拖著孕肚往前奔,跋涉於舊日的鄉土,步伐狼狽卻踏得更實,因著某種期待與悸動,通過黑白攝影場景淡出又淡入轉換,那一場廣告拍攝的記憶,永恆的在昏黃色的膠片裡了,也把鄉愁框的更緊了。

 多年來我是如此確實地住在潮濕、塵灰、喧嘩、偽飾、焦躁的盆地,住在台北的呼息與步調裡,我在其中結婚生子,歲月悠悠時間拉長,根也漸漸扎深了,在不知覺間,心中對故鄉的羈絆,已悄悄深藏放下。

 是的,常常喜歡想在家的日子,又不敢想在家的日子,唉!二十多個年頭啦!我不禁低低地感歎著,我又每每這麼想。

 秋是懷鄉的季候,點點銀芒散在島嶼山坡野地,深宵裡,涼風吹一縷明月的光穿過玻璃窗來,在我沒法合緊雙眼的當兒,一個意態龍鍾的老人的影像便朦朧在我眼前,是我的父親。有時感慨,屬於我們的歲月並不長遠,而陪伴在身邊的父母不過區區幾十年,遠嫁台灣後,一種切膚的思鄉愁煩,想起父母,才知我曾經是那麼接近幸福,在當下,在許多年許多年以後。

 「爸,我、我快到家了⋯⋯」我無需言語,也不必再說,沒人聽懂的,卻也都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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