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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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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時間 : 2021-08-16 23:3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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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書記行誼】 --閱讀人次 : 1188

一、
袁書記不是現代公務體系意義的「書記」,而是馬祖北竿蕭王府祭祀的眾多神明之一。神奇的是,蕭王府神龕內,坐在南京先生一側的袁書記,是民國人士,也是塘岐老村長黃建球先生的岳父,前鄉長黃啟忠的外公。



袁書記本名袁忠善,長樂梅花鎮人。清光緒年間,先祖袁細美受雇梅花漁人,漁汛期到北竿搭寮掛網,總要待到祭灶前夕,才回梅花老家過年。袁細美嫌伙計收入貧薄,且來去累贅,遂偕妻攜子來塘岐定居,忠善、忠良兄弟也就跟著來到北竿。

忠善八歲入私塾,福州來的人家齋先生見他眉目清秀、勤快伶俐,便留他在家打掃跑腿,挑水煮飯。當別家孩子漫山放羊割柴,有一餐沒一頓,甚討先生娘歡喜的忠善,有時還能在先生家吃到香噴噴的米飯。

人家齋先生也懂歧黃之術,除了教讀經書,還經常應病家之請,坐上竹轎,往各村把脈抓藥。少年袁忠善就幫忙揹木箱,內裝跌打藥粉,枸杞、地黃等藥材,還有幾冊醫書,一路侍候。幾年下來,那套望聞問切的程序,袁忠善都已了然於心,幾冊醫書也讀得滾瓜爛熟。有一回,鄰村后澳有一婦人身體不適,先生適巧不在,十五歲的袁忠善伸出三指為婦人把脈,當場斷言:「你帶娠喜了!」果然不久生下胖娃娃。

二十歲起,袁忠善蓄鬍穿長衫,開始為人把脈看診。從此鄉人皆稱:「長長先生」而不直呼其名,「三只指」的名號不脛而走。

二、
「長長先生」學得醫術,找他抓藥治病的多是窮人,其實收不到幾個錢,有錢人都搭錨纜往福州「食茶(吃中藥)」了。他日常依舊「窩艋討海」,拚搏風浪,靠天吃飯的生活十分清苦。

「長長先生」生了十二個子女,夭折病故,後來僅餘五男三女。人多筷子也多,女兒袁依蘭,十多歲就到梅花人的「艋寮」挑水換潘(餿水),每天跑三家,總要五、六十擔,才能注滿三個巨大的木桶。「艋寮」主人疼惜這個小同鄉,經常將食剩的殘飯餘羹、魚頭魚骨倒入空桶讓她挑回。袁依蘭篩出米飯,沖洗曬乾,摻入番薯籤後,再把魚頭擱在竹筴上,架在鼎內,大力拉風爐,一家人又是一餐。

「長長先生」少年時期在人家齋待過,福州師娘持家應對的細膩,使得他非常注意生活墘角。日子雖然清苦,行頭卻很講究。他四季都穿一套從福州購得的長衫、襠褲、布鞋,腰頭系一條束帶。他深知家裡衣食都不容易,以致夜間就寢,一定褪去褲子,光著下身睏覺,怕摩擦鋪板損了布料。

「長長先生」有許多禁忌與俗諺,提醒家人如何應對人情世故,如何在禍福難測的日常掙得容身之地。他常說:「舌頭作愆無見覺!」告誡家人謹言慎行,勿多嘴,勿搬弄是非。若有人來家裡借糧,他總說:「自己食看不著,別人食有名聲!」想方設法擠出一些分給旁人;倘實在勻不出餘糧,他也不許家人說「無(mok)!」,而是委婉告知:「有侈(wu sa)!」意思是,此番不便,請下回有餘時再來。

每逢祖先祭日,葷素之外,「長長先生」必定張羅熟熱的米飯奉祭,不能有一絲地瓜籤。祭後燒紙給祖先,家人等著飯菜入餐,他囑咐纏著小腳的「長長嫂」,剝掉上層已經冷卻的米飯,拿去餵雞餵鴨,不讓孩子吃食。他說:「冷飯不潔,孩子食了犯傻,讀書不聰明。」

大年初一吃素齋,整日不拿刀、不掃地、不倒水。初二打掃,要用前低後高的畚箕,垃圾從外往內掃入,才能步步高升;然後,屋外尋一處隆起的土堆傾倒,切記撿回一塊「金磚(磚塊或石頭)」,疊在門後角。

那個年代,入夜後島上一片漆黑,大家點洋油罐、蠟燭照明。洋油(煤油)、蠟燭都從內地購回,非常珍貴,一般人都很珍惜睡前短暫的照明時光,趕緊洗腳擦身,早早入睡。「長長先生」稱蠟燭為「虹(keoyng)」,不說與「絕」諧音的「燭」;蓋因天地烏暗,燭光有如通天彩虹,寓有開門納彩(財)之意。等家人都躺下,他吩咐把燭火「寄」了,寄放某處,等待重新點燃;一旦「歕(pung吹熄)」滅,就無以生生不息了。

除此之外,「長長先生」也懂「打結」畫符與神明上身的全套法術,溝通陽界與陰間的各式請求與指示。

有一次,他到橋仔為「淡淡伯」診病,回程天色已晚,行到隴裡依財宅附近,忽覺有異物一路跟隨。「長長先生」當下立定,勻一下呼吸,口中喃喃:「是人邀你作伴,是鬼走開莫亂!」合掌屈指,大喝一聲打出一結,黑暗中只聞窸窣之聲往麥田方向遠去。次日一早,村人議論紛紛,隴裡麥田,像被眾人踏出一條道路,倒了一片。

「長長先生」心很輕,總以他人為念。鄰居蒲蒲嫂家裡臨時來了客人,米缸沒有半粒米,蒲蒲嫂捧了一塊衣料急匆匆從門口走過。「長長先生」叫住她:「蒲蒲嫂,汝手上拿什麼?這麼急?」蒲蒲嫂:「我陪嫁過來的香紗,掏去當給依忠換米。」說畢,頭也不回往歧坪行去。

「長長先生」對她說:「汝等一下!」進屋跟「長長嫂」商量:「蒲蒲嫂拿香紗換米,我看是拿不回來了,不如我們掏點米借伊。」「長長嫂」面有難色,「長長先生」就說:「借伊吧!姿儂囡還是要有一件像樣的衣裳!」

三、
「長長先生」的授業師父返回福州後,他就獨當一面,穿村走巷「三只指」幫人把脈看病。與師父不同的是,再遠的坂里、白沙,都自己揹著木箱一路行去。他說:「先生歲數大,出遠門坐竹轎,我年輕自己走。」其實是為病家省下轎夫的工錢。

那時南 (惠安) 人周吓蒙在塘岐開了一間「平安堂」藥舖,各式藥材十分齊全,連當時北竿名醫姜元泉也在此抓藥。「平安堂」樓上供奉惠安老家請來的「蕭太傅」與「蓮城佛祖」,還有一尊為鄉人抓藥治病「南京先生」。

「長長先生」經常來「平安堂」跟周吓蒙攀講,有時也參與扛乩問事,為村人消災避禍。他把脈看診,藥方開出後,便讓病家持往「平安堂」藥鋪,「長長先生」體恤病家,一帖10種藥材的處方,除非馬祖野地沒有,病家一定得去「平安堂」購買,各式藥材他都親自上山採擷,或找尋藥性相近的藥草取代。

他非常疼愛女兒依蘭,經常喚她同去採藥。他讓依蘭備妥線香、紙錢,還帶上一碗白米。「長長先生」走在前頭,十二歲的依蘭挽著竹籃跟在後面。如果尋到意想中的藥草,他以小鋤連根掘起,用左手小心撿入籃內,並在原處放一張紙錢,插上點著的線香,繼續往前,不可回頭。「長長先生」說:「我們這是買的,不虧欠地主。」




尋尋覓覓一個早上,他找一塊空地,壘石砌灶,煮了一鍋米飯。接著唸:「佬郎!佬郎!齊來食飯!」 佬郎嬉遊野外,是荒地之神,特別喜歡捉弄老人小孩,使他們迷途山中。「長長先生」說:「佬郎食飽休息,就不會找我們了。」

採回來的藥草,曬乾切碎,「長長先生」在屋外以三塊圓石圍成灶狀,上置鐵鼎,整株藥草連同根部泥土,放入鼎內炒乾,再噴一口老酒。取出,用小桿秤一錢、二錢包好備用。他說:「藥草不能洗,泥土有藥性,加老酒可逼出。」

當時,塘岐有位財主叫謝天爐,兒子遊手好閒,經常往內地尋樂。有次,在金鋒甘墩街被人打到咯血,傷了內臟,在福州換了好幾家中醫,食了幾十帖藥仍未見起色。謝天爐帶兒子上門:「長長哥,你看我這兒子有無救?」「長長先生」看一眼他兒子,整個人蔫頭耷腦,無精無彩。他把了脈,叫他們隔日再來。隨即往芹山採了一把開白花的「野茄頭」,連根連葉,整株塞入已經鑿孔的番薯內,外面裹上沾濕的草紙,煨入土灶餘燼。

等番薯熟透,「野茄頭」取出連同薯皮貼在胸腹傷處,薯肉和著尿湯服下,如此每天換藥,連續五日,傷口逐漸化膿,第六日拉出一條又黑又黃,已經腥臭的膿頭。「長長先生」叫謝天爐燉一頭「羊佬」給兒子進補,不到一個月,他兒子臉色轉紅,已能出海捕魚了。

家裡灶頭,長年備有一碗自釀的醋根。「長長先生」取一碗公,將糯米蒸熟混入白麴放入碗內,浸涼開水,再將燒紅的火鉗炙入,滋的一生冒出白煙。灶頭煮飯燒水的餘熱傳到碗公,兩日後醋就釀成。小孩喉嚨痛不能嚥食,含一口醋根在喉頭「嗑盪」幾下,立有黃膿噴出。但要注意,整個療程要禁語,他說:「醋根聽到縮回,就無藥效了。」

「長長先生」還有一個土方專治「漏瀉」。冬日大寒之後,日頭偏西,陽光從他家大門上方的窗縫照入,泥地上映出一小塊光影,他取鑿子在光圈處撬開一坨黑硬的土塊,敲碎篩過,土粉摻入滾燙的開水,服下「漏瀉」即止。經年挖掘,以致老家一角有處土窟,「長長先生」不許家人靠近,更不許踏跨而過。

四、
「長長先生」把脈抓藥,也幫人出入幽冥之地探問神明,民國30年間,自己卻罹患「病吐瀉」。他食了自家的土粉,也食了自熬的草藥,仍舊吐瀉不止,毫無起色。家人請元泉先生抓藥,他嫌藥太沉,不肯食,還講笑:「汝欲亡,找元泉。」像許多鄉人一樣,他去鴉片館尋求鎮痛的片刻安慰。

有一次,長長嫂叫依蘭到鴉片館喚「長長先生」回家食飯。依蘭佇在鴉片館門口張望,大聲叫她爹,「長長先生」只管吞雲吐霧沒聽見,依蘭只好走入屋內,拉她爹一把。「長長先生」從雲端回到現實,見是女兒,突地往依蘭臉上噴出一口煙。多年以後,九十高齡的袁依蘭女士回憶,她還記得那口煙的臭味,還有她爹有如童騃一般捉狹地笑容。

「長長先生」日漸衰弱,晚上做的夢也愈來愈多,愈來愈長,以致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有天早上醒來,大汗滂沱,臉色慘白;正要出海捕魚的長子「富富」,見他神情恍惚,便說:「依爹,汝怎麼了?」指著堂中扶手椅讓他坐下。「長長先生」搖頭拒絕,氣若游絲地說:「這是神明坐的,我不能坐。」他走到床沿坐下,對家人說:「昨晚,夢到去周吓蒙家裡參拜「蕭王府」,夢中的「蕭王府」有三間四進,巍峨堂皇,與以前大不相同。大門兩側羅列手執茅槍、全身盔甲的門將家丁。蕭王爺端坐大殿中央,面貌威嚴,旁側有蓮城佛祖、武將金王爺、中壇元帥三太子與南京先生等,一派華貴,立於紫檀木案之後。」

隨後,夢中的「長長先生」被侍衛引至內殿,滿滿一桌山珍海味已經備妥,蕭王爺與眾將帥坐定,南京先生身旁空出一個位子,王爺朝他看一眼,出言道:「長長愛卿,請上座!」他心裡明白,一旦坐上就表示陽壽已盡,正感進退兩難,只聞一聲雞啼,他大驚醒來,一身冷汗,天已濛濛亮。

民國三十三年八月初二,「長長先生」午覺醒來,與往常一樣,食了一碗依蘭滾水沖的生雞蛋。后澳「吓伍」的媳婦來家裡,說公公人「無能耐」。「長長先生」自己手腳無力,還是勉力跟她同往后澳。他幫「吓伍」把脈看舌苔,開了補氣暖身的藥方,回程還特地拐到海邊「村頭窟」拔藥草。

可能多走了些路,「長長先生」非常疲累,食晚飯不多話,也不動筷子;只見他突然抬起右手,拇指與食指勾成酒盅樣式,頻頻往嘴邊送上,臉色也緩緩泛成紅潤。一旁的「長長嫂」見了,平靜地說:「汝爹是跟蕭王爺飲酒!」當天晚上,49歲的「長長先生」睡夢中離開人世。

五、
「長長先生」出殯那天,「長長嫂」扶棺哭靈,聲聲哀切:「手扶龍棺抬出廳,雞圭開花像牡丹;牡丹開花層層上,層層花樣有名聲。」有一位梅花女子,村人都稱她「癩囝妹」,會上身,能見陰界。「癩囝妹」對「長長嫂」說:「依姊,汝莫啼,我看見長長哥有許多兵將護送,非常光彩,他是去過好日子的。」

「長長先生」逝後,隔年蕭王府慶賀王爺生辰,乩轎突然靈動,衝向塘岐大街,村內巡逛一圈,停在袁家門前,袁家後生焚香迎駕,只見輦轎頻頻在桌案寫下王爺諭旨,同行桌頭周吓蒙解讀:「爾來瘟疫橫行,染疾者眾,信眾社友來王府看病求藥者大增,南京先生應接不暇,袁忠善以歧黃之術救人無數,且有菩薩心,希望擢召入府輔佐南京先生。」

當即將「長長先生」袁忠善香火請上神轎,授以「袁書記」官銜供奉蕭王府,安座在南京先生身旁。

民國93年蕭王府重建,袁依蘭夢見依爹「長長先生」,官服官帽笑容滿面,只是缺了一隻手臂。袁依蘭問依爹怎麼回事?依爹說,幾年前村裡擺暝,蕭王爺率眾將官都去赴宴,他留守府內,以備社友信眾急症有個照應。那晚,有位信眾上香不慎打翻火燭,幃幔瞬間燃起,他為了救火摔斷手臂。

袁依蘭當即請福州來的匠師重塑依爹金身,她看著師傅將舊的泥塑神像卸下,頭部以一支竹棍連著身體,在線香與紙錢的火光之中,她又看到依爹童騃而又捉狹地笑容。金身安在二樓,伴隨南京先生,神情與她依爹在世時一個模樣。

袁依蘭說:「塑像手上原本沒有書本,我告訴福州師傅,我爹是書生,他手上應該拿一冊書的。」

(全文完)

Ifeng Tsao 發佈於 2021年8月16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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