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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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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時間 : 2019-07-13 04:3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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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水年代】 --閱讀人次 : 2148

(一)

 李春利國小畢業那年,班上同學三十多位,只有四位考上馬祖初中,他考全班第二。雖然學校老師幾次來家裡,說服李春利媽媽,他還是沒能升學,因為爸爸在他國小五年級就過世了。李春利排行第二,底下還有兩個弟弟妹妹。

 當幸運的三位同學興高采烈準備到初中註冊,李春利跟其他落榜同學一樣,開始面對柴米油鹽的日常;他們有的跟父親打漁,有的到機關當工友,或者過海到台灣進工廠領月薪。李春利留在家鄉,姊夫介紹他去南竿理髮店當學徒。姐夫說,李春利身材小,打漁重活吃不消,「剃頭」看的是手藝不重力氣,一技在身,一生妥當。

 理髮店師傅是福清哥,講話一股腔調。早年在福州學手藝,海保部隊退伍後,被一位陳姓人家招贅,就在街尾開了這爿理髮店。

 理髮店木構兩層,一樓前廳當店面,牆上掛兩面方形大鏡,擺兩張理髮椅,一張鑄鐵製有皮靠背,據說是福州運來的德國貨,另一張木製漆成白色,小孩來理髮就坐這裡。後廳有一個權充水缸的汽油桶、煤油爐,還擺了碗櫥跟小飯桌;到了晚上,李春利移開飯桌,在煤油爐旁鋪草蓆睡覺,整夜都可聞到很濃的煤油氣味。師傅一家住樓上,李春利半夜會聽到樓板嘎吱響,師傅娘細碎的腳步,甚至聽到師傅粗重的鼾聲。


理髮店(照片取自網路)

 初來那年,李春利主要工作是挑水,水井在村尾靠海邊,李春利挑一擔水要爬四、五十層階梯,一直到注滿汽油桶,再多挑一擔擺著備用。隨後開始燒水,將滾未滾之際,把熱水注入架高的沙拉桶內,底端通一條塑膠管到前廳的水泥洗臉台,師傅打開黃銅水龍頭,熱水就嘩嘩流出。

 理髮店生意很好,大人、小孩,本村的、外村的,還有附近的軍人,星期例假,過年過節,學校開學,師傅從早忙到晚,師傅娘也會幫忙。那時髮型主要有三種,小孩「半剪」,也稱海軍頭,頂上留薄薄一層,師傅娘細心在額前剪出一條弧線,像剃刀刮過那般整齊;大人包括士兵大多「全剪」,順著兩鬢往上外推,頂部剪平,前髮超出額前,像是戴了一頂天然黑帽。公務員、軍官、老師、仕紳則剪「西裝頭」,鬢角不留,頂上一律三七分,當時沒有電力,老闆用一把燒熱的火鉗捲曲整治,再抹上厚厚的髮臘。

 店裡難得空閒,師傅讓李春利站在一旁看他怎麼持剪,怎麼夾住髮梳以小指頂著頭殼控制高度,讓他幫小孩洗頭。師傅交代,頭盡量壓低,以免肥皂水滲入眼睛。

 傍晚天漸暗黑,李春利就要把氣燈點亮。他先在燈座添加煤油,接著打氣加壓,燒熱蓖麻製的燈蕊,接著打扭開燈蕊旁的煤油噴嘴,氣燈嘶嘶作響,嗡地一聲大放光明,然後在臨街一邊掛上紅黑兩面的遮光布。李春利手巧心也細,固化了的燈蕊可連續用幾天,如果不小心碎裂,師傅娘臉色就像垮塌燈蕊,立即黯淡下來。

(二)

 理髮店耗水很兇,李春利幾乎每天都要挑水。他發現星期例假,特別是周六下午,都會見到一位年紀跟他相仿的女生也來井邊挑水。她短髮齊耳,頸背細白,經常穿一件圓領素面襯衫,黑色長褲剪裁合身。他知道她念初中,那所他夢中想像,但無緣就讀的學校。女生平日住校,週六下午才回家。她擔一對質地良好的鋁質水桶,通常只挑二趟或三趟,要再看到她,必須等到下一個星期假日。


挑水年代的美女

 每晚打烊後,燈火俱熄,師傅一家都已上樓,四周闃黑。李春利捏手捏腳潛進前廳,坐在鑄鐵椅上,旋轉軸鈕,將椅背放平躺上,可以看到樓板隙縫滲出微弱的煤油燈光,嘎啦的腳步聲,還有悉悉窣窣的談話聲。他仔細端詳鏡中模糊的自己,一邊擠壓臉頰鼻尖冒出的痘子,想像日後變成理髮師傅的模樣。

 他偶而想到日間見到的挑水女生,他本來應該跟她一樣,上學住校,極有可能坐在同一間教室。他頓時覺得自己卑微低下,一切都不如她,因而感到微微地痛楚。

 星期六到了,李春利特別起勁,一早拆門板、開店門,一一備妥長短剪刀、推剪、白鬃肥皂刷,師傅的白色布圍兜,條狀帆布來回趟剃刀,搓洗擦臉小毛巾,一切就緒,迎接一天的大小人頭。他估量汽油桶水量,把挑水的活挪到下午,那時師傅和師傅娘最忙,沒時間使喚他。


每天一一備妥各式理髮器具

 時已入秋,傍晚漸有寒意。李春利才剛挑完一擔水,就見到女生往井邊走來,穿卡基制服,口袋上方繡一排藍色學號,領口露出淡黃毛衣。她步履輕快,扁擔兩端的水桶也在搖晃起舞。李春利低頭打水,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開口:「喂!我的駁桶沒帶,跟你借一下好麼?」水井邊沒其他人,李春利愣了一下,慌忙地遞過駁桶。

 後來,他們漸漸熟稔。李春利告訴女生,自己家在北竿,小學同學也在讀初中,彼此應該認識。他慢慢知道女生家境很好,媽媽原是福州大戶,嫁到馬祖從沒挑過一擔水。她爸爸不打漁也不種地,遊戲鄉里,靠著祖上田產,年收幾百斤番薯米地租。她幾位姐姐都已出嫁,姐夫都是中校、上校軍官,哥哥在台灣念書。女生說,以前家裡用水都靠依嬤挑回,依嬤年紀大了,挑水次數愈來愈少,她是老么,週六回家填滿水缸,依嬤便可少擔幾回。

(三)

 十一月以後,北風增強,山坡野菊綻放,天不落雨,井裡水量愈來愈少,老半天等不到一桶水。師傅讓李春利翻過山脊,往村外澳口一塊巨巖底下的水堀取水。那條山路艱險難行,先爬高至山腰,再陡直而下,李春利每天都要上上下下四、五回。理髮店不能斷水,寒風颼颼,客人需要熱騰騰的水洗頭沖髮。

 一天,李春利正要出發挑水,已放寒假的女生擔著空桶,央求李春利帶她去澳口。村裡井口已經排了長長一列水桶,水源孱弱無力,一點一滴滲出,不知何時才輪到她。


井邊

 李春利說,山路崎嶇危險,很不好走,她可能吃不消,可女生堅持要去。

 那天很冷,李春利套一件染成黑色的舊軍外套,愈往上走,風颳得愈緊,枯黃茅草全都倒向山壁,裸露斑駁巉巖。女生緊跟在後,兩頰凍得通紅,粉紅短襖在枯槁矮坡上特別顯眼。

 他們抵達時,附近幾家務農依伯早來一步,水堀幾近見底。他們只好在背風處坐下,等待山脊兩邊側坡的陳年積水,順著乾涸山澗,從巨巖底下緩緩湧出。

 黃昏將盡,遠方天空隱約透出幾顆稀疏的星星。李春利有些焦急,敦促女生不要等了,早點回家。但她不依,雙手環膝蜷縮在乾枯的茅草堆裡,月色清冷,映在她光潔的臉上,水堀四周愈來愈暗,遠方海浪拍擊,有狗在吠,天空深遠而醒目。

 李春利一瓢一瓢舀水入桶,單調、寂靜、漫長,他覺得無比暖和。


李春利的挑水時代

(四)

 澳口挑水晚歸之後,女生不再來井邊,李春利也很少見到她。倒是常遇到她父親一身酒氣,笨拙地打水挑水,顛簸踉蹌,一桶水剩下一半。有幾次,李春利遠遠看到女生迎面走來,霎時就隱入附近巷弄;即使不期而遇,她也眼神漠然,有如不相識的路人。寒假過後,女生返回學校,李春利更難得見到她了。

 過完年不久,師傅娘生了小娃。除了挑水,李春利又增家煮三餐、燉補、洗碗、洗衣的日常,他到前廳觀摩師傅手藝的時間更少了。他還是睡在煤油爐旁的湫隘之地,打烊後、臨睡前的短暫時光,一如往常放平那張鑄鐵理髮椅,躺身其上。

 夜很深很靜,他愈來愈難想像自己穿白色圍兜的理髮師模樣,也愈來愈難忍受香皂、煤油與毛髮混雜的奇特氣味。

 在母親疑惑眼光中,李春利離開理髮店,告別他與她的挑水年代,也告別了白色圍兜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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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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