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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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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爾瓦多的馬祖人 --閱讀人次 : 3886

一、 漁村少年的選擇

民國六十年夏天,天空無雲,海水碧藍,遠方一陣又一陣的阿蠐喧鬧不已。位於坂里村的中山國中,一如往常,不時傳出授課老師嘹亮的聲音。只有三年級的教室分外安靜,全班五十多位同學端坐課堂,就連平日愛嬉鬧的同學也鴉雀無聲。

今天是保送選校的大日子,導師譚榮正在黑板一筆一畫,寫下台北師專、台中高工、豐原商職、陸軍官校預備班、基隆水產…等校名。畢業生可依三年成績排名,依次選擇意欲就讀的高中或高職。這些免試保送的學校,是戰地政務委員會向教育部爭取而來,縣政府文教科依據四鄉五島學生人數,將名額分配至各個國中。在此之前的初中時代,只有家境小康的小學畢業生,跨島考上南竿的馬祖初中,才有機會爭取保送,繼續往台灣升學。

今年,中山國中首屆畢業,陳敬忠總成績第一,第一個被叫上台選填志願。只見他緩緩起身,步上講台,看一眼寫滿校名的黑板,拿起粉筆,沒有一絲猶疑,在「陸軍官校預備班」底下,工工整整填上自己的名字。全班頓時嘩然,譚榮老師也驚奇地望著他。大家都沒有想到,這個品學兼優,從小學到國中一直名列前茅的模範學生,居然沒有選擇人人稱羨、將來為人師表的台北師專;而是進入軍旅,這個馬祖人普遍認為艱苦、嚴厲,只有集體規律、沒有個人自由的職業。

當日回家,陳敬忠告訴父母他的決定。父親一向木訥,沒多說什麼。母親非常不捨,她見過軍人挖坑道,不幸在炸藥下喪命;她看過軍人搬碼頭,通宵達旦;她也曾目睹年輕的軍人被體罰,拳腳交加,不敢哼一聲的委屈。她試著讓父親說服陳敬忠,看是否能挽回決定;然而,父親始終一貫默然,沒有吭聲。

那天晚上,陳敬忠躺在床上,窗外海浪衝擊塘澳沙灘的聲音不斷湧入。他這時才真正意會到,早上在學校,從座位到講台,短短幾步,他已從教師走向軍人。他並不後悔,而是細細回想,是什麼因素讓他如此篤定,以軍旅作為一生的志業。

他想起小學時代的劉鴻昆校長。那時,他才念完后澳分校二年級,每天越過塘后沙灘到塘岐國校讀書,劉校長對他疼愛有加。國小畢業時特地囑咐,要他每月回母校,名為看望老師,實際給他五十元零用金,一直持續到他國中畢業。他也想起另一位關心他生活、學業,經常鼓勵他的利錦英老師,他們都是軍人出身,退伍後到馬祖任教。甚至現在自己的班導師,也是官校畢業,放學前還特地找他談話,告訴陳敬忠,若對早上的選擇反悔,仍有挽回餘地。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不安穩。母親擔憂的眼神,父親的沉默,都讓他輾轉難眠。半睡半醒之間,樓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他知道父親在準備出海的漁具。唯一他能確定的是,當其他同學畢業後紛紛選擇到台灣半工半讀,他讀軍校,除了食宿免費,還有薪水可領,未來家裡也將有油糧眷補、水電優惠。他稍稍寬心,不知不覺睡著了。

二、 16004陳敬忠出列

民國六十年八月,陳敬忠往高雄鳳山陸軍官校報到,與他同期的馬祖人有東引林樹雲、莒光陳珠龍、南竿曹常光、葉金旺、曹常滿、劉華清、楊璉傳、李寶興等九位同學。那年的預備班新生四個連共五百多人,陳敬忠從未見過如此多的同齡少年,在一起讀書、生活。他們九人頓時被人群的大潮稀釋到不同連隊,四周的國語聲調如此不同,談話內容如此陌生,他戰戰兢兢,跟隨長官學長指示,做好分內之事。白天操課忙碌,臨睡前,他才會想到離家這麼遙遠,大海一邊的雙親與弟妹,此刻都在做些什麼?

第一次月考結束不久,五百多新生集合晚點名,他還記得營長鍾肇鈞訓話,突然麥克風大聲傳出:「16004陳敬忠出列!」又陸續叫到其他學號與名字,隊伍前一字站開。陳敬忠排第一個,他非常緊張,不知自己犯了何錯?隨後營長說:「這幾位同學本次月考表現很好,每一科都九十分以上。」他鬆了一口氣,至此,才確立信心,安心地以馬祖口音的國語與他們溝通交流。

第一學期結束,他們有十四天的探親假。他與同鄉學長,換上剪裁合身的冬季軍禮服,船形帽、金扣閃閃、皮鞋鋥亮,銅環光可鑑人。他們倆倆一組,一路搭火車從鳳山北上,當他們出現基隆六號碼頭,穿著五顏六色返鄉過年的鄉親,都側目以視。他們英挺亮麗,以紀律、精實展現如烈陽一般的青春;以致多年以後,也是北竿鄉親的劉禮信將軍回憶,他就是在白沙碼頭看到陳敬忠穿著軍服的神采,尚在讀國中一年級的他,即已萌生心志,效法陳敬忠步上軍旅之途。

三、 薩爾瓦多在哪裡

預備班課程與普通高中雷同,陳敬忠逐漸掌握預校三年的細節與重點。一年級結束,他的總成績全期第三,二年後預備班畢業,他已躍升第一,毫無懸念,直升官校正期班。也是那年,三軍六校的新生,首度集中陸官入伍訓練,結訓後,陸、海、空官校生續留鳳山三個月,合上國父思想、國文、微積分等共同科目。

十二月某日,陳敬忠突然被連長告知,隔日到衛武營測驗英文。被挑去的學生有二、三十位,大家都不知道測驗目的,可以確定的是,他們都是品學兼優、身高超過一米七五的官校學生。

主考官是一位美軍少校,以英文發問,其中一題:「你知道薩爾瓦多在哪裡?」另一題:「薩爾瓦多的主要物產?」陳敬忠暗自欣喜,他從小喜歡地理,不假思索回答:「中美洲」以及「香蕉、咖啡、棉花、玉米。」少校顯然很滿意,他對陳敬忠說:「你是唯一能精準說出『中美洲』地名的考生,其他同學都只回答『中南美』。」美軍少校又問:「你住哪裡?」陳敬忠答:「馬祖!」少校睜大眼睛:「我才從馬祖回來呀!」原來他派駐馬祖美軍顧問組,不久之前才調回台灣。

考試結束,他特別寫信告訴家人,參加了一場英語面試,生平第一次跟外國人講話。不久,成績揭曉,第一名是一位二年級學長,陳敬忠名列第二,兩人保送薩爾瓦多陸軍官校當交換學生。校長秦祖熙中將召見,特別指出,他們倆是首批官校保送國外軍校交換的學生,嘉勉一番,每人致送三千元新台幣程儀以壯其行。

由於薩爾瓦多軍校開學在即,校部特地派一位上尉軍官領他們上台北,僅五天即辦妥出國手續。一月三十日,兩人搭上華航班機,先飛夏威夷,再飛洛杉磯隔一夜,由於換日線關係,抵達薩爾瓦多才一月三十一日下午。

步出機場,看到人群的穿著、膚色、建物與招牌,才真正感受到這裡海角天涯,已是完全陌生的西班牙語世界。他們叫了一輛計程車,將先前寫好的大使館地址遞給司機。到了使館,發現已過上班時間,大門深鎖。司機很靈光,立即載他們到市區一家華人餐館。老闆有點年紀,他們以國語自我介紹,說是從台灣來此就讀軍校的學生。哪知,華人老闆居然聽不懂,反覆試幾次,還是無法對話。原來,老闆一家來此已歷數代,只會講簡單的廣東話。

陳敬忠只好借用桌上紙筆,雙方筆談。他默默感激:「幸好二千五百年前秦始皇車同軌、書同文的政策!」餐館老闆打了電話,不久使館林祕書來接人,在他家晚餐,有香腸、臘肉等年味。林秘書說,年關近了,是台北親友寄來的。陳敬忠這才想起,官校快要放寒假,若未來此,他應在北竿后澳的家中過年。從那時起,直到民國六十七年十二月,有四年的時間他都在薩爾瓦多度過新年。

當晚,林秘書即送他們到軍校報到。收假返校的學長正在走廊集合,他們身穿短袖墨綠色軍便服,昂首肅立,立正時雙腳併攏「刷」的一聲巨響,一看即知受過嚴格訓練。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側面望過去,猶如一片傾斜五度角的人體門扇。與台灣筆直的抬頭挺胸不同,那種蓄勢待發,力與美的立正姿勢,多年以後,陳敬忠升上將軍,擔任陸軍高中校長,將之重現於年輕體魄的學生行列之中。

來薩爾瓦多第一夜,由於時差,陳敬忠時睡時醒。天剛破曉,他感覺宿舍亮晃晃,一片騷動,所有人都已換上白色短衫短褲,準備晨間訓練。帶隊官體諒他倆旅途奔波,特別吩咐留在宿舍休息。個把小時後,宿舍外傳來嘶吼與擊掌的巨大聲響,他們一身黃泥,衫褲全被汗水浸溼,「白狗出,黃狗回!」陳敬忠與學長互望一眼,暗暗吞下口水。

他想起出國前,官校幾位親近同學說笑:「以後你可穿漂亮的禮服跳宮廷舞了,就像電影情節一樣。」看來,這浪漫的宮廷舞之夢,一夜就破碎了;未來四年,橫在眼前的除了挑戰體能極限的磨練,還有身為中華民國官校首屆交換學生「一定得挺過」的責任與壓力。

四、 西班牙文的震撼

薩爾瓦多全國僅一所軍官學校,每年有數百名成績優、體能好,來自各省的優秀高中生報考,僅錄取一百位新生。家長多為中產階級的教師、軍官或中小企業主,他們盼望子弟經由軍校的洗禮,從而晉身權力階級。

與台灣的官校生一樣,薩國軍校的食宿與學費由政府提供,但台灣官校生每月可領二千八百元零用金,他們沒有;而且文具、日用品還須自理,錢雖不多,薩爾瓦多的窮人子弟卻負擔不起。陳敬忠每月領國防部匯來的美金七十元,這些錢剛好夠他假日外出耗費及購買日用品,尤其是當地文具,圓規、三角板、自來水筆、透明紙等,皆德國進口貨,質料好但非常昂貴。

陳敬忠回憶,那時學期結束,薩爾瓦多同學都回家度假,宿舍空無一人,學校也不供飯。陳敬忠無處可去,便到我國派駐薩國的農技團搭伙,那裡不缺稻米、蔬果,除了食宿有著落,也可講講國語,吃吃台灣口味,稍稍緩解思鄉之情。

初來薩爾瓦多,陳敬忠面臨的第一難題,就是語言不通,西班牙文一句也不會。他很早便體會語言是從模仿而來。他記得第一次基本教練,教官見他聽不懂,讓他一旁觀看。陳敬忠專心聆聽,不久即掌握立正、稍息、向左轉、向右轉、向後轉,西班牙語的關鍵發音,要求教官讓他入列一起操練。

正在巡邏監看的排長,看到陳敬忠自願入列,特別趨前關心,了解狀況後,大聲講了一段話。陳敬忠聽不懂,從聲調表情猜測,應該是在警告:「台灣學生聽不懂都能做對的話,你們若出錯,看我怎麼修理你們!」

第一個口令發出,陳敬忠聽到一句很強的捲舌震動音「rre」,立即向右轉,豈知右手邊的鄰兵卻向左轉,兩人面對面幾乎觸到鼻子。陳敬忠感覺到鄰兵詭異的笑容,他慌了,心想:「完了,第一個動作就出糗!」眼角餘光掃了一下左右,不對啊!大家都向右轉。排長怒沖沖走過來,那位鄰兵的下場,可想而知。

五、 聖火燒到手臂上

薩爾瓦多軍校成績評定分成四大項,學業、品德、實習、體能。學業、品德的要求,世界皆同;實習是指執行實習任務時的工作表現,譬如擔任衛兵勤務,必須對現場狀況、突發事件、長官動態等的掌握程度;其中最關乎學生是否能繼續留在學校或被淘汰。就是體能要求。

軍校日常操課大約是這樣。早上四點四十分起床,晨間操練、盥洗,早餐、上學科課程;下午先上兩節教室課,接著是二小時體能課。每星期一、三、五基本教練或戰技訓練,二、四、六則是體育課。每天晚點名後還要雙手抱後頸做五百次徒手深蹲,做完全身濕透熱氣蒸騰,保證一夜好眠。陳敬忠最感煎熬的即是每日下午,考驗體能極限的魔鬼操練。先是十分鐘暖身操,然後全連跑步,接下來各排帶開出操一個多小時,收操前再全連跑步,結結實實、無停無歇,操滿二小時。

陳敬忠回想,以前在鳳山官校的入伍教育,體能訓練也極其嚴格,然而較之薩爾瓦多軍校,無論內涵或力度,完全處於不同等級。譬如草皮運動,陸官入伍訓練是十二個班輪流做,跑、跳、爬、滾,兩節課下來,真正操練時間不過四、五十分鐘;但此地每一天都扎扎實實,從頭到尾一分鐘也不得休息。

他記得,操場旁有一排五層階梯,每層高約六十公分,他們經常只是單調的跑上跑下,無間斷一個小時,汗如雨下、疲累到雙腿麻痹似乎已不屬己身。還有結合草皮運動的所謂「樹榦操」,抱著一節水桶粗的樹幹,奔跑、翻滾、互拋,直到全排所有人都已嘔吐,排長這才發出滿意的笑聲,有如完成一件傑作般的揚長而去。

那時有位薩國同學,非常特殊,他待人周到有禮,裡裡外外散發出謙和、尊貴的優雅氣質。他體能特別優異,無論怎麼操練,都能以意志控制交感神經,堅持不吐。同學們受不了無止盡的翻滾跑跳,都已吐過一輪,當求救的眼光朝向他,他便手摳喉嚨,「喔喔」假裝嘔幾聲,幫助整排同學結束當日艱苦的訓練。一年級唸完,他的成績全期第一,保送墨西哥軍校,後來又去美國學飛行。民國八十一年底,陳敬忠回薩爾瓦多任武官時,年紀輕輕的他,即已擔任薩國空軍副總司令的要職。

由於這所薩國唯一軍校施行菁英政策,每年僅二成學生(約二十人)能順利畢業。因此,四年的磨練,其實是不斷篩選淘汰的過程。從身體強度以及心理素質的角度,檢視學業、體能、品德與實習的表現。對於因傷休養超過時限,或被考核為體能不適合軍旅的學生,長官會私下約談,或在操場上大家筋疲力盡的場合,數落是非,語氣極盡羞辱。

譬如:「你長得這麼抱歉,是絕對畢不了業的!」「你這個軟趴趴沒用的東西,不要浪費時間,現在就離開吧!」「我看你根本是個娘娘腔,全身上下沒有一根筋適合當軍人!」甚至說出:「你上星期禁足,我看到你的女朋友跟別的男人在一起!」無所不用其極的考驗,直到該員心理防線徹底崩潰,早上提出申請,下午即揹著行囊離校。

陳敬忠記得,一年級結束前,學校例行辦理運動會,全校學生著長袖操作服,戴小帽、背包、帶槍,車子載到十五公里外的港口,從海平面往回跑上坡,抵達海拔六百米的學校,第一名可得到校運會持聖火進場的榮譽。站在陳敬忠右手邊名叫「奧斯多卡」的同學,身材高瘦,領先所有人奪得冠軍。當天下午,「奧斯多卡」手持聖火,非常風光地跑向聖火台。可能因為火把製作疏漏,燃油牽引火苗從他赤裸的手臂流下,皮膚嚴重灼傷,但這位冠軍面不改色,仍緊握火把,堅持點燃聖火台。即使表現如此堅忍神勇,他仍然沒有通過後續考評,軍校退學後他重新讀大學,後來成為一名兒科醫生。

還有一位,跟陳敬忠私交很好的同班同學,全程一直跑在領先群,才剛抵達校門,驟然癱倒,再也沒有爬起來。這位同學善良開朗,家境優渥,是獨生子,父親是薩國名人,也是我們大使的好友。歷經多年,當陳敬忠再次以武官身分回到薩爾瓦多,這位悲傷的父親,仍然未走出喪子之痛的陰影。陳敬忠說,他的西班牙文名字,即是紀念這位英年早逝的薩國好友。

六、 打了你才不會忘記我

薩國軍校貫徹學長制,高年級學長可以體罰學弟,,被盯上的學弟在「特別訓練」侍候下,身心煎熬,很少能順利畢業。

有一次,一位公認四年級最優秀的實習士官長,在野外排戰鬥射擊訓練時,不知哪根筋不對,突然叫陳敬忠站在一棵大樹下,然後對準樹上的蜂巢開槍,驚慌的蜂群瘋狂湧出,圍著陳敬忠猛叮,士官長步槍上膛喝令他「不許動!」陳敬忠不動如山,頭上、臉上腫起十幾個大包,兩個眼睛都瞇成一線。那位士官長居然說:「chinito,你愈來愈像中國人了!」這是種族歧視,陳敬忠忍住了。他那時心想,這是學長的激將法,無論如何,他要堅持,絕不上當。十五年後,他們在薩國軍官俱樂部巧遇,士官長已官拜中校,他主動提起這段往事,並對陳敬忠的太太豎起大拇指:「妳先生的服從性一流,沒話說!」

還有一次,陳敬忠在寢室整理內務,一位學長經過,突然對他說:「我好像還沒打過你?」陳敬忠知道這位學長,他是國防部長的兒子。
陳敬忠笑一笑:「沒有。」
學長說:「打了你,你才會記得我。」
陳敬忠忙說:「我不會忘記你的!」
學長說:「少囉嗦,站好,我要打你了!」

話才說完,重拳猛然揮過來。那學長身長一米八零,魁梧高壯。「碰」一聲,陳敬忠胸前結結實實挨了一記,踉蹌倒退好幾步。陳敬忠雖然挨打,但隱約感覺此人並無惡意,他是真的希望陳敬忠留下印象「勿忘我」。後來陳敬忠任薩國武官,還特地邀請學長及他的父母、家人,由太太親自下廚,在寓所招待敘舊。

就是這種菁英培育的思考,軍校生淘汰比例非常高。陳敬忠同期的錄取新生有八十二人報到,加上台灣二人,巴拿馬二人,共八十六人。他被編在第一排第一班排頭算起第三位,同去的學長編在第二排。一年級結束,僅剩三十三人升上二年級,離開的五十三人中有一半是因為課業不及格或受傷休養超過時限;另一半體能支撐不住,無法承受高強度的訓練而自行退學。一起從台灣來的陸官學長,也因為背部和膝蓋受傷,在開學五個月後就抱憾回國。與陳敬忠同一班的十名同學,最後僅二人畢業,陳敬忠是其中之一。

七、 是雨水也是淚水

升上二年級以後,才剛開學,後來擔任薩國副總長的排長,約談陳敬忠。排長說,因為他是外國學生,語言不通,一年級僅要求體能過關,學科成績都以及格採計;二年級起,一律與本地生同樣標準,一起出操,一起測驗,考幾分算幾分,不再通融。

陳敬忠壓力倍增,經一年磨練,西班牙文聽、講能力固然有所增進,但讀、寫尚未達到應付考試的水平。過沒幾天上兵器課,教官交代第二天筆試。當晚十點,別的同學都已回寢室,陳敬忠留在教室準備功課,他那時手邊僅有一本在台北等待護照時,臨時買的袖珍版西班牙字典。他翻遍字典,就是沒有丹麥製火箭筒的各部元名稱,字典根本沒有收錄詳盡的軍事術語。

那時是薩爾瓦多雨季,教室外淅瀝淅瀝下著雨絲,他想睡又不敢睡,要用功卻無從下手。想到自己從小學、國中到官校預備班,從來都是名列前茅,而今被遺落世界一角,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無人求教也無從訴苦,他從未如此孤單無助。夜已深了,他終須面對明天的考驗,返回寢室的路上,雨勢轉大,他全身濕透,分不清雨水還是淚水。

陳敬忠清楚知道,自己的學科並不落後,但語言限制了實力發揮。他比所有同學更專注、更努力,抓緊所有課餘時間學習。期間,他經常想起父親漁船上的馬達飛輪,初時以板手用力手搖,飛輪緩緩啟動,一頓一頓地發出喘息一樣的微弱聲音;只要再接再厲持續猛搖,喘息聲音便會連成一條聲線,終於爆出堅實有力「碰碰碰碰」的響聲,漁船順利駛出。二年級結束,他的辛苦累積終於展現成果,聽、說、讀、寫,豁然開朗,馬達穩定發動,一切都變得很自然、很清晰,有如泉水一樣奔湧而出。

民國六十四年九月十五日,薩爾瓦多軍校舉行盛大迎旗典禮,由連戰大使將中華民國的國旗交給校長,迎入禮堂,與其他友好國家的國旗一起展示。邦交國大使、武官都來觀禮,加上薩國政要,冠蓋雲集,場面隆重浩大。學校特別選派一位四年級學長擔任掌旗官,陳敬忠是我國交換學生,名正言順被選為護旗兵。當薩爾瓦多國防部樂隊奏起中華民國國歌之時,他一邊跟著大聲唱出,一邊想到年來身心煎熬的血汗磨練,以及身在海外、對家園與祖國的思念,在莊嚴肅穆的旋律觸動下,陳敬忠熱淚盈眶,全身像通電一般顫抖不已。

二年級結束前,空降連有基本跳傘課程,這對已經在操場千錘百鍊的學生,五次輕裝跳傘的難度不高。令人難忘的是,傘訓結束後的授證儀式。結業徽章不是別在衣服上,也不是以螺絲鎖上;而是扣在胸肌上,沒錯,扣在肌肉上。教官將銅製徽章的鉚釘,隔著軍服用力往胸膛按壓,鉚釘穿過軍服刺入肌肉,血絲滲出,在胸前暈成銅板大小的暗紅色。陳敬忠笑笑說,那時年輕,歷經一年多操練,大家胸肌都很發達,皮肉之傷而已!

八、 巴拿馬的美洲學校

民國六十年代,包括薩爾瓦多在內的中南美洲國家,多數是右翼的軍人政府執政。表面平靜無事,其實社會對立暗潮洶湧,政府軍與地下游擊組織之間的鬥爭時斷時續。美國政府在其管轄的巴拿馬運河區,設立一所「美洲學校」,提供拉丁美洲反共國家的軍、士官,接受各項軍事訓練,遏止共產主義的蔓延。在此政策之下,薩爾瓦多軍校每年將三年級學生,送往「美洲學校」,接受五個月的步兵軍官初級班與熱帶叢林作戰訓練。

「美洲學校」除了美國教官之外,同時延攬拉丁美洲優秀軍官現身說法,傳授反游擊戰的經驗。陳敬忠記得,教他們叢林作戰的即是一位哥倫比亞中校,他以歷經多年內戰經驗,講解示範叢林作戰的各項細節,如何狙擊、偽裝、掩護、脫逃…等戰技,繪聲繪影,生動詳實,對來自台灣的陳敬忠而言,可謂大開眼界,受益良多。

陳敬忠說,即使一般射擊訓練「美洲學校」也有獨到之處。M-16步槍射擊靶紙上的目標並不固定一處,小小的方塊呈之字型排列;一發打完,射手立刻調整呼吸瞄準另一靶心,瞄射過程槍口一直保持動態,不但要「準」還要求「快」。根據所耗時間及命中次數,打靶成績分成特等、一等、一般射手三個等級,陳敬忠成績優良,是特等射手。

「美洲學校」的艱苦訓練結束,陳敬忠學科、術科表現優異,首次獲得就讀薩國軍校以來的第一名。美軍上校校長親自頒發榮譽畢業生獎牌,陳敬忠不僅是該校第一個中華民國學生,也因為他傑出的成績,在美洲學校校史館「歷屆薩爾瓦多軍校步兵初級班榮譽畢業生」紀念銅牌上,留下大名。

九、 內務櫃裡的遺書

除了戰技訓練,薩國軍校也極重視「信心」、「膽識」等心理素質的養成。信心不是靠吹哨壯膽,也不是自我喊話,而是立基於「過去成功的經驗」。因此,平常訓練的要求非常嚴格,百鍊成鋼後的體能、戰技,知識與眼界的的養成,點滴累積成為身體本能,如此養成的信心,沒有僥倖,對自己十足把握,周遭的人也因你的言行舉止,自然煥發的精神力量,而信賴你的判斷與決心,這在領導統御上非常重要。

三年級結束前,照往例要到離薩爾瓦多與宏都拉斯邊界不遠的突擊兵基地受集訓。陳敬忠早已風聞這次受訓既艱苦又危險,幾乎每年都有學長摔傷、也有人得病住院。比起土生土長的薩國同學,他不管怎麼鍛鍊,先天體能與環境適應上總是弱一些。他擔心,隻身在外,萬一有什麼意外,已來不及跟家人說話。一個夜晚,他靜下心來,寫了一封遺書,大意說自己已盡心盡力,請家人保重身體,勿以他為念,來生再報養育之恩…等等,寫上地址,貼好郵票,放在內務櫃裡,萬一出事,別人打開內務櫃,就可將此信寄到馬祖。

還未去突擊兵基地報到,神氣巴拉的突擊隊教官,就先帶他們到首都游泳池,實施「信心測驗」。他們將受測人上衣矇頭打結,要求雙手持槍,從三米高的跳台躍入泳池,入水後自行解脫且槍不離身。躍下前,他們讓衣服矇頭的學生在跳台上原地繞圈,左旋右旋幾圈後,完全分不清南北東西,再命你向前走,直到落入水中。

人的本能會對未知環境萌生恐懼感,明知自己不論走向何方,最後一定會安全落到其實並不危險的水面。若無法超越這層心理障礙,對深淵的恐懼就會放大好幾倍。矇眼從跳台上摸索邁步,掉落水中,到最後浮出水面;教官從整個過程的肢體表現,評鑑受訓學生是否堅定、勇敢,還是遲疑、慌亂。

黑暗中,陳敬忠往前踏步,還來不及吸一口氣,已撲通落水。他用雙腿夾緊槍身,伸手解開包裹頭上的衣服,以利浮出水面。他愈心急,衣服纏繞愈緊,肺裡殘留的空氣也耗用愈快。他強壓焦急之心,叮嚀自己不能慌,幾乎在氧氣用盡之前的剎那,他終於解開衣服,冒出水面。

然而,這僅是「膽識」訓練的前菜。到基地後不久,他們開拔到崇山峻嶺一處深谷,高空橫過一座鐵橋,底下溪水匯成一池深潭,約有三、四十米高度。教官先帶隊到橋下,令學員仰視似乎在雲端上的橋面,親自體會巨大的高低落差。再從橋頂拉一條粗繩綁在岸邊的樹上,學員必須攀鐵橋的鋼板而上,在橋頂做十個伏地挺身,而後爬單索繩約十公尺,兩手握繩採吊單槓姿勢,再縱身躍下。

教官先請一名突擊隊員示範,那人身手如貓,快速攀登橋頂,自報姓名獲允許後,行舉手禮,踏出鐵板,一路降下仍保持敬禮姿勢,像一截筆直的樹幹,垂直插入水中,衝擊破水的四濺水花,讓也算「見過風浪」的三年級學生,面面相覷,久久說不出話來。

隨後,教官命一名喚「賈西亞」的同學打頭陣。此君平日活潑好動,屬於大錯不犯小過不斷的調皮人物,此番表現卻非常帶種,毫無懼色。跳下之前,教官要他大聲回答:「你為何而跳?」賈西亞:「我為軍校榮譽而跳!」教官:「少來了,你是為女朋友而跳吧!」賈西亞:「我為全國人民而跳!」如此調侃、戲謔,來回幾次,把情緒帶到頂點。賈西亞謹守原則,大臂高舉,以標準姿勢筆直落入水中。

陳敬忠說,以繩索從懸崖垂降,或者用滑輪沿繩索入水、這些戰技一、二年級都曾在湖邊演練,但都沒這麼高,沒這麼險。當他兩手抓繩吊掛空中,河谷的涼風刮過耳際,腳底下萬丈深淵,一聲令下,他鬆開雙手,本能地倒抽一口氣,身體急遽墜下,心想應該要入水了,怎麼還未到?又抽一口氣,那超出的零點幾秒,彷彿是通向死亡之前的停滯。長筒皮鞋觸水剎那,重力加速度造成的巨大衝擊力,有如撞擊硬地,瞬間又因點狀入水而分散消彌,人已沒入潭底。

陳敬忠沒有想到,當初懷著破釜沉舟的忐忑心情去到突擊隊基地,結訓時竟以第二名出列接受徽章,年底經綜合評估,他更以第一名成績升上四年級。薩國重大慶典,都由軍校生擔任國旗隊護旗兵,掌旗官循例由四年級第一名學生擔任,陳敬忠是外國人,不能掌國旗,學校就讓他掌校旗。

十、 楊公八使保平安

薩國軍人當政,當時的總統是五十歲不到的上校軍官。軍人地位高,在社會普遍受到尊崇,軍校學生也跟著水漲船高,許多有錢人家,都希望納為乘龍快婿,與女兒成親後送汽車、別墅,已是尋常故事。陳敬忠也感受到這種氣氛,但隱隱約約覺得軍人結合資本家的政權,背後隱藏的不安;特別是貧富不均,生活累積的不滿與怨懟,壓抑在社會各個角落。軍校學生集社會寵愛於一身,言行稍有不慎,即可能被視為招搖挑釁,招致忌恨。

陳敬忠二年級時,有次週日往市中心。軍校規定外出得穿軍禮服或西裝,隔週輪換。他那天穿外出禮服,光鮮亮麗,可以感受到男女老少投來欣羨的目光。當時走在馬路上,突如其來的閃過一個念頭,應該換走人行道才是!他一腳才剛踏上高於馬路的人行步道,一輛轎車疾駛而過,帶起一陣旋風,差幾釐米就被撞上。轎車在前方剎住,車窗搖下,副駕駛座探出一張兇惡的面孔,飆出一串薩爾瓦多國罵:「撞死你,混蛋!」陳敬忠驚魂甫定,生死間隔有如一頁薄紙的兩面,如果不是冥冥中突如其來的念頭,他此刻已在那張薄紙的另外一面。

還有一次,也是在生死交界之處,命運之神助他跨過黑暗的死亡界線。陳敬忠說,他在薩爾瓦多一共跳過八次傘,前五次基本傘訓是徒手輕裝,後三次在突擊訓配合戰術武裝跳傘。跳傘一般多選擇海灘或農田等空曠之地,特別是海洋上空氣流穩定,有利低飛跳傘安全著陸。突擊訓位於宏都拉斯交界的山區,只能選擇牧場降落。前兩次天氣配合,他都安然著陸,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他輪值「話務兵」,除了全副武裝攜帶槍枝彈藥,另外還要揹上通信器材,俗稱「拐拐(ANT/PRC77)」的無線電,還有兩只沉重的備用電池。

跳傘那天起風,陳敬忠一身二十多公斤裝備,才跳出機艙,即發覺風勢大到難以操控傘具。斜坡上的牧場並不平整,水塘、石頭、壕溝,所在多有。陳敬忠用力拉方向繩,降落傘卻順著風勢,一直往他最不想降落的方向飄動—密布嶙峋巉岩的坡地,那裡著地即使僥倖存活,也可能殘疾一生,沒想到人生結局竟是如此。當降至二樓高度時,陳敬忠放棄操控,雙手抱頭,落地前兩秒鐘,腦際有如走馬燈,快速閃過人生中的重要片段,父母家人、后澳海邊、親友同學、鳳山、薩爾瓦多…。

顧不得五點著陸原則,陳敬忠踉蹌著陸,前後左右盡是致命巉岩,只有他落地處是一小塊平整草地。他情緒失控,嚎啕大哭,本能以馬祖話不斷喃喃:「感謝楊公八使、多謝八使公保祐!」那是他們村子恭奉的神明,他從小即跟著父母祭拜。

升上四年級,學校改變傳統,以往畢業下部隊後才分兵科的制度,提前在四年級分科。他選擇了成績要求最高的砲科,同一期四年級六人,三年級也六人(其中一位是台灣去的學弟),還有二人是已經在部隊服役的軍官,十四人一起在砲校受訓。教官都是留學美國的優秀軍官,課程採美國制,與台灣的砲兵學校一模一樣。毫無懸念,陳敬忠又獲得同期第一名,薩國總統羅美洛將軍親臨頒獎,獎品是一管精美獵槍,陳敬忠無法攜帶回國,畢業前送給一位非常照顧他的學長。

十一、 媽媽不能來

有一次,陳敬忠到一位很要好的學長家裡作客,學長的父親官拜薩爾瓦多國防部長,即將到台灣訪問。部長看到陳敬忠,便問:「你不是第一名從巴拿馬美洲學校畢業嗎?」陳敬忠答:「報告部長,是的!」部長:「下星期你再來我家,把獎牌帶來。」

這位國防部長心思縝密,訪台期間拜會我國防部長宋長志時,特地帶上陳敬忠的獎牌,向宋部長說明:「這位是你們國家的優秀學生陳敬忠。」並且強調:「這不是兩國友好而頒的象徵性鼓勵,而是真正美軍訓練單位發的獎牌,上面還有美國上校的簽名!」

薩國部長跟宋部長提及,今年十二月陳敬忠即將畢業,薩國軍校按慣例都會邀請畢業生母親到校觀禮,每位畢業生座位後面即是自己母親;一方面感謝母親為國家培育人才,另一方面也分享兒子的榮耀。薩國部長說,今年他誠摯邀請陳敬忠母親到薩國參加畢業典禮,向這位偉大的母親致敬。宋部長當場應允,指示幕僚安排後續作業。

陳敬忠母親從未有過遠行,何況從馬祖到台灣,再轉機到遙遠的中美洲,母親有些懼怕,加上不會講國語,途中不知如何與隨行照料的人員溝通。雖然非常想念這個已經四年沒有回家的兒子,幾經考慮,終究還是放棄這趟千里之行,只希望陳敬忠順利畢業,早日回台。

畢業前夕,軍校學生都在議論誰是總成績第一名?包括陳敬忠與後來擔任副部長的同學在內,有五位畢業生難分軒輊,都在伯仲之間。最後陳敬忠總成績第四,另外獲頒品德優良獎和戰術最優獎。他一點也不覺得遺憾,因為一年級時他並沒參加考試,而是保送過關。

畢業典禮當天,他代表全期同學致答詞,感謝薩國軍校的教育與照顧,也感謝國家提供這麼珍貴的機會。他以來自遙遠國度交換學生的身分,流利地以薩爾瓦多腔調的西班牙語,娓娓敘說四年來,與同學同甘共苦的點點滴滴。最後他說:「過程中所有的痛苦與歡樂,都將是這群年輕軍官一生難忘的回憶。」台下來賓、同學淚光閃閃無不動容,熱烈的掌聲久久不能平息。

民國六十七年十二月一日,陳敬忠成為我國第一位從薩爾瓦多軍校畢業的學生。

十二、 我還是站上講台

陳敬忠後來才知道,當年陸官通知參加保送測驗的學生,按成績排列,薩爾瓦多軍校最早確定,一、二名就去薩爾瓦多;不久瓜地馬拉的通知也到了,就保送三、四名的學生;維吉尼亞軍校名額最後確定,五、六名的學生便去了美國。但陳敬忠一點不覺委屈,就因為去了中美洲,才有機會學得流利的西班牙文,並因此能再到瓜地馬拉指揮參謀學校進修碩士,派駐薩爾瓦多當武官;後來經由自己苦學英文,甚至成為我國駐美軍事代表團團長。

民國九十一年元旦,陳敬忠晉升少將。特地邀請在馬祖的雙親赴台出席授階典禮,總算稍稍彌補當年未能遠赴薩爾瓦多分享榮譽的遺憾。做為一個偏鄉離島的孩子,因為家貧,因為軍人背景教師的啟發,而步上軍旅,行蹤遍及半個地球,此刻肩掛星星,身為北竿第一位將軍,後來又曾擔任母縣副縣長要職,心裡有何感想?

於是,訪談最後,我問他:「五十一年前的夏天,您以青澀筆跡在黑板寫下『陸軍官校預備班』志願,而沒有選擇『台北師專』,您怎麼看當年的決定?」

陳敬忠笑著說:「人生真是奇妙,當年捨棄師專就讀軍校,但我戎馬生涯的許多工作都與教育有關,其實部隊帶兵官就像廣義的教師,多數時間都在幫助士兵習慣軍隊生活,學習執行任務,最後平安退伍。」他曾擔任陸軍官校學生連連長、國防大學教育長、陸軍高中校長;退伍後在大學教授西班牙文與英文,白天上課,晚上讀書,準備教材,與年輕人一起,非常自在、快樂。

他說:「也許我比較適合教書也說不定!哈哈…」

(全文完)

【薩爾瓦多的馬祖人】

一、...

劉宏文發佈於 2022年8月1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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