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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向東引友善列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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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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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時間 : 2018-09-19 09:5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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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情思,在東引》 --閱讀人次 : 3538

 只因為,在夢裡見過他幾回,行經歲月他仍傲倨山海之間,有一種遺世獨立的美,於是就再也止不住心念要去尋他,無論如何。

 那一年八月末了的夏,我以儀式般地懷抱著旅行般的心情,從我住的小島福澳港邁出尋找的第一步,搭乘「台馬輪」首次前往東引,一個人。

 船迎著早晨的微風出發了,煙囪冒著黑煙,馬達發出巨大轟鳴聲,我靠著欄杆站在二層舷側甲板上,遙望福澳嶺上矍爍的白牆,清亮的紅字「枕戈待旦」,我與它互道暫別。



 在閩東海域,這是一艘行駛緩慢的大船。

 天空朗朗,海濤平穩,隔著一面江海的距離,福建緬邈的海岸在視域裡與我們同路,仿佛船隻黏滯海面水阻難行,施施然越過了北竿島西面,航行節數維持不變,逐漸開往目的地,串落在閩江口外最北的那一顆珍珠。

 海洋不若陸地擁擠,寥若無幾的行舟猶如稀有人煙的荒漠,許久才見一艘大船步態昂首的朝向我們,越距越近始清楚可辨是從夜裡走來的「台馬之星」,這是一艘全新打造的客貨輪,啟航以來我第一次遇上,白色嶄新的船身在海上十分耀眼,兩舶交會那船尾激起滔滔白浪,越駛越遠漸漸地變成一個小灰點,直到消失在海平面上,四周又是一片寂靜,並非無聲無息,潮水在內心激盪,我恍悟一驚「台馬輪」顯然是一艘老態的船了。

 航程約莫二個小時左右「中流砥柱」闊展眼前,水深潮暢的東引到了,船隻確定泊位、送纜繩、下錨、船首蜆殼式的向上開啟閘門,旅客依序走下船艙陸續上了碼頭,大部份的人是緊跟著領隊和當地導遊,坐小巴士流暢著走景點,只有兩兩一夥幾人騎著租借的摩托車,頂著豔陽天自助環島遊。

 人潮散去,我擱下了腳步向四面瞭望了一周,那一束目光默默地投向我,「臺馬輪」安安靜靜泊在港灣裡,就像一隻令人信賴的牧羊犬,等著我回來。

 電話響起,聽著另一頭傳來陌生的聲音,依照指示走到了港務處大樓旁,天空灑下燦燦的陽光,兩手遮眼覷看,以我細膩又多感的直覺就是他了,我哥聯絡好的朋友。他親切地打了個招呼:「初次見面,妳好,叫我平哥就行。」我也擠了一個微笑:「你好,我是強妹。」一樣的海島率真的性格,一樣的福州話語調,不知怎麼地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情怯,說起自己是馬祖人,長這麼大竟然從沒來過東引,是十分令人汗顏的,內心不住地竊想。

 跳上了車,車行逶迤一路都像是山,這裡的民宅依山順勢錯落而築,房屋櫛比鱗次,階梯沿巷道曲折其間,平哥說:「住在東引每天出門就是下山,上山就是回家,就是這般縱向流動的過生活。」來這之前,雖然早就聽說東引島也叫東湧山,但風聞已久不如親眼一見,四面環海也多像是懸崖,孤絕的無可比擬。

 為了避開與跑行程的遊客比肩接踵,平哥載我先去他家小坐,他的太太早已經在廚房準備了許多菜,熱呼的滾燙著麵條,怕我吃不飽又加了一顆蛋,真是貼了胃又暖了心像家人般的親情縈繞周身。我們一面吃隨意地一邊聊,話匣一打開,平哥忍不住想當年爾爾,這才明白平哥和我哥原來是幾十年的舊識了,年輕的時候剛出社會因為工作緣由平哥必須久駐南竿,兩人便多了相聚的機會,他和我哥意氣相投,且隨時豪飲於酒肆,三言兩語,即成了莫逆之交。

 平嫂打趣說:「這兩個中年大叔的感情,情味比東湧陳高還芬香馥冽,純度百分之一百,光是聞酒味就會使人醉啦!」平哥聊以解嘲:「我和妳哥酒量極大可比若長虹吸海,幾十年來喝掉過的酒瓶罐可以疊成像台北101大樓那麼高,這情是用酒精醅醱出來的,能不烈?」瞪大雙眼不思議的我,咯咯地笑說:「果然朋友是老的好,經過時光醞釀擁有陳年的優質酒基,滴滴醇郁啊!」

 往事重提,曾經有一回平哥因為失戀,搞得人神魂黯然心也破碎,那一段終日酣觴以酒廢職的日子裡,我哥沒做什麼事,就只是陪著他披肝瀝膽喝了整整三個月的酒,才走出感情的重傷。

一滴酒沒喝也微醺的响午,閑談後又跳上了車,車子徐徐馳下山,平哥說難得來一趟東引,每一個景點都值得走過一遍,並建議我可以從「燕秀潮音」用聽的開始親近這座島,半路上我似乎想起了什麼,一手抓出包包裡的明信片遞給他看,心切地說:「我想先見他」。絲毫沒有半點遲疑的平哥,輕點煞車掛低速檔交叉換手快速轉動方向盤,車行過彎一個大迴旋踩深油門甩尾上山就去,瀟灑地。

 車子只能停在這裡了,由於上去的山路有點窄也有點陡,行走一段至「太白天聲」這一處險峻巨石下的潮音,是我熟悉的夢中囈語,我知道自己離夢境的入口越來越近了,步道旁岩隙間一簇簇的南華狗娃花,一垛淡淡的紫,一垛油油的黃,微風吹拂輕綻可愛的笑,使我的腳步自在些許,就要再靠近再靠近一點了。

 和他覿面相逢了,並非一時的興會,而是夢中的契約,我懷著了卻一種心願的情感,一個人頭也不回的一步步踏上白白迤邐的石階。

 我抬起頭仰望山腰上的他,黑色半圓穹隆雪白的塔身,映襯碧如洗的天空下,如穿著白色戎裝的士兵,傲然矗立峭拔山腰,百年時光漸冉,風雨陰晴任變遷,他仍執著堅守崗位,像信守著一個諾言,對這一片汪洋。



 我熒熲的眸光,凝注崖下這一片海,猶如藍色綢緞般向極遠極遠天際延伸,海面是如此平靜,彷彿靜止一般,但我的心像翻滾的潮汐:「不明白為什麼我們離別得這樣久,我來了,我從遠方趕來,赴你一面之約;這一刻,你在,我在,我們彼此對望著,沈在無邊寧謐的夢裡。」

 有人叫我,淡淡的一驚是平哥,他回車上拿了支傘,滿頭汗珠跑來拿給我,氣稍喘著說:「依妹啊!日頭吖大,恐怕人曝壞噢!」我開始醒轉,走出了時間與空間的座標,我的心情浮現希臘式的遊興,蹀踱在不是地中海之「愛情海」,那真是東引島上最美麗的崖端,至少在我心中是。

 離開時,我只能萬般無奈凝注,留下我們美好的瞬間,即永恆的身影。

 平哥是土生土長的東引人,他有一雙帶笑意又誠懇的眼睛,且講話逗趣又熱心腸,對於當地人文風情非常瞭解,活像個導遊般一路上細細解說每個景點的地理位置,使我深信群礁拱抱的東引,一個海蝕一個景,一個景又伴隨一個傳說,果真像謎一樣讓人著迷的島嶼。好像我長這麼大頭一遭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故鄉島嶼遍佈奇跡。

 車行過了中柱堤道,此處,又是意想不到的妙境,道路開始像玉帶環腰盤曲西引島,每轉個彎不同的視角便是一個景致,頃刻之間,大海層層銀浪,波光粼粼,映入眼簾心情隨之蕩漾,禁不住淺吟低唱,輕哄那隻靜伏海面每一個午后都會假寐的鱷。

 在清水澳停下了車,晃晃悠悠繞山穿峪而行,南北兩面山坳迎著不同表情的海,東西兩翼海岸裸岩攀生蘄艾,平緩丘地隨處可見棉棗兒、長萼瞿麥與茵陳蒿的蹤跡,還有許多想喚卻喚不出名字的小植株,一大片草香得那樣濃,我愛這樣的漫山野坡,可以任我一個人亂闖的那種感覺,這樣一個令人神往如古詩吟哦的塞上風光,假如此刻有匹紫騮,那麼我就是手執韁繩的遊俠少女,策馬奔馳吧!



 日影漸斜,轉身回望那一條一路奔來時長長的山徑,在背陽的坡面花穗黃褐色搖曳裡,五節芒悄悄點染著秋意。

 這裡真的還不是世界的盡頭,我走向國境之北,腳踏十字經緯,憑欄從東望去,烟波浩淼的海洋,直直通往美洲大陸,遙遠的海天無垠無際,淺藍深藍,海天一覽,開啟了萬里胸懷的豪情,我遂覺得心像一張帆,每一個角落都被大風吹得那樣飽滿,想飛。莊子《逍遙遊》頓時拉開了我的想像空間,再也沒有什麼地方比這裡更適合大鵬鳥飛翔了,我飛,飛起時,直飛天空,離海十萬八千里;我飛,飛起時,水擊三千里,翼若垂天之雲。飛啊!飛得更高些啊!



 一寸寸斜陽映山,餘暉灑落西面水域,一列列群礁剪影蘸在海面,夕暮之光燦爛壯麗,像一巨幅山水名畫,這樣酣墨淋漓的大寫意,我以為非要在神州才能感受的到底,海的盡處有漁火點點,瞥了最後一眼金光波浪,夕陽將最後的一縷霞光收束,太陽盤面的邊緣瞬間消逝在西方海平線下隱在了地球的另一邊。

 黃昏,晃眼即過,忘了是誰說:「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

 晚煙裡,隔著一衣帶水的羅源灣,中國邊疆微微起伏的山巒疊嶂,有一種鬱鬱蒼蒼的身世之感,那一頭是故園,這一頭是家鄉,兩層感情的潮水漫漶心靈的堤岸,我遠遠地望著,有一種美麗的愁動,放眼西望錦繡山河依舊在,怎忘得了怎忘得了。

 日暮轉深,拉回海峽兩岸呼應的心情,肚腹感到轆轆空空囉!平哥早已訂好了餐館且盛情邀約了幾位親友,擺上了滿滿一桌子山肴野蔌,運氣真真好他的朋友在外礁磯釣了一些漁獲,從岸邊現烤新鮮直送來給我們,平哥忙劫劫把魚端在我面前說:「東引臨海而漁,海深而魚肥,這是東引稀有的橫帶石鯛,這一條是給妳的,快吃吧!」驚喜地我看著那難得尋見的魚,一種朦朦朧朧的幸運飄在心田,卻也納悶了我?

 山巔的晚上,在「東海雄風」戶外卡拉ok文化園區,好巧不巧遇到了熟識的朋友,大夥從南竿、北竿、莒光各離島來東引打最後一場籃球錦標賽,一群人賽後相約兜攏暢飲,輕鬆攀談著球場上的球技與戰績,看得出來他們不僅是球打得熱火,彼此也都是推杯換盞的好麻吉。

 一壺濁酒喜相逢,朋友歡聚酒至半醺,我們這一桌在東引無人不識的平哥和他的朋友,避無可避的都被熱情地邀去巡酒,在座的幾乎都是生於島嶼長於島嶼的鄉民,土親人也親的早已不分誰是誰,誰又是誰的誰了。如此這般地像一家子人的江湖情份,索性兩桌併坐一桌,倒酒、勸酒、罰酒,飲酒之快,大有飛杯換盞,一飲三百杯之勢。杯杯篩滿酒,划拳酒令搏得也很是激烈,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其他三分嘯成了劍氣,你一杯「東風吹戰鼓擂」,我一杯「今天喝酒誰怕誰」,你再一杯「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也再一杯「明天的憂愁明天愁」。來!杯杯酒滿斟,都說「東湧陳高勝賽茅台,最好朋友勝過所有。」來!為我們馬祖花崗磐石兄弟情再乾一杯,一聲「啜咯!」,所有人頻頻舉杯遙向充滿中世紀希臘的夜空,一口飲盡月光。

 觥籌交錯,杯光酒影,置身酒國之外獨醒的我,卻也滿腔豪氣干雲尖著嘴抿了一下酒杯,酒汁甘甜入喉,仿效繡口一吐,便是半個盛唐的酒仙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是啊!喝吧!別辜負了相聚的時光,別辜負了李白的月亮,別辜負了窖藏的美酒,醉就醉一回,也是快樂的事情。

 酒酣耳熱,管他誰是敵軍誰是盟友,人生如夢也好如酒也行,大夥耽溺在伍佰的歌曲裡,搭著肩捶著胸落拍地唱:「一杯酒二角銀,三不五時嘛來湊陣,若要講搏感情,我是世界第一等⋯⋯是緣份是註定,好漢剖腹來參見⋯⋯人生的風景,親像大海的風湧,無驚風無驚湧⋯⋯」是這麼樣的有情有義迴盪不絕,在星與月爍爍有光的夜。

 「但願常醉不願醒,與爾同消萬古愁。」那一晚,釀泉為酒,高粱酒洌的泉香,伴隨麥啤的靈魂,淡淡飄散爭秋奪暑的島嶼上。

 僅僅是一天一夜的尋訪,舟車已頗覺勞累,身乏如棉的我,像是趕了一次長途的旅人。

 終究要拿起背包回到我的小島,次日,晨曦微涼很早的船,我從民宿後門小路往斜坡上方踅去,坐在鄉公所大門台階上,揉著惺忪的睡眼張大嘴巴打著哈欠,等車來。

 平哥細心的買好了早餐,邊開車邊叮嚀,交代我在船上可以慢慢吃,有機會再來東引玩,並告訴我,在我來東引的前一天,我哥打電話給他,再三囑咐:「我妹妹明天去東引,你一定要千萬要好好接待,她是我唯一的親妹妹,親妹妹,親妹妹。」

 我忽地明白了,一抹笑意在心中暖然,久久沒有說話。

 心裡想起的,卻是小時候我哥常常這麼對我說:「妹有誰欺負妳不要怕跟哥講,我肯定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甚至長大後有異性緣了,不管是要追我的或沒要追我的男性朋友,他一律放話:「在馬祖你們誰都可以追,就是不准追我妹。」在我還不太明白愛情是什麼道理的年紀,我哥用他自己的方式,霸氣十足的呵護著我免於受到愛情的傷害,雖然有那麼一瞬間不免覺得我哥的作風也太絕了點,但這一種同氣連枝的兄妹情,我想有哥哥的妹妹肯定都懂這份獨有的幸福,有兄如此我沒有其它更多的感覺。

 一抹金黃的朝陽透進了車窗,偷偷地我用手抹掉眼角的一滴淚。

 停泊一夜,船緩緩離港,我站在甲板上,和我道別的平哥還有他的友人在港邊,我們大力搖手說再見,我一直一直小聲的說「謝謝!」,待迴船池調頭,確定回家的方向,「東引」揮別匆匆了。

 是依依吧!何處飛來幾隻燕鷗盤旋船塢的上方,頡之頏之拍著翅膀微聲鳴囀,一圈復一圈。

 水面平靜,海天一色,橫亙萬里一片碧澄澄,窄窄的閩東海域,「台馬之星」在藍色公路又與我們迎艏邂逅相遇,船上載著不少返台的鄉親和旅客,行雲流水般悠然駛過。

 我一個人移步船頭視野遼闊,置身雲欲填海,海欲騰空的海天之中,我凝神注視前方的大海,心頭一顫,赫然竄出曹操的那匹馬,烈士暮年,未歇於壯心,儘管「台馬輪」因船齡老舊多次故障延誤航行,經過大修延壽退居二線,如今擔任南竿往返東引定期航班,以及台馬航線必要時機制補位。曾經多少年的橫潮逆浪,遙亙台灣與馬祖一百海里的鄉愁,多少年又是多少年來島民和官兵依賴著它,「而航行是一條船的使命」它仍默默馱著,直到和許多船隻一樣的命運,等待被拆解成廢鋼鐵的那一日。

 我在甲板上倚靠欄杆悄然凝立,嗅著浪脈的氣息,有一種情懷似曾相識,此岸與彼岸,無數的離別與到達,無盡的牽掛與感概。聞著海水鹹香的味道,海風一陣一陣吹來,風吹起,澎澎湃湃白色浪沫時隱時顯,風吹過,赭蒼色古老岩石的風依然有舊舊的溫柔,風過了,一幕又一幕流動的人生光景輕輕溜走,風已經停了,我離船上岸。

 小王子說:「使沙漠顯得美麗的是,它在什麼地方藏了一口井,井裡面有清澈甘甜的水。」

 那麼東引到底有什麼?我想每一個人都有不一樣的體會,我以為使東引顯得可貴的是,它藏有一座相約的燈塔、有一片奔放我的山丘、有一隅任我高飛的疆土、有一條專屬我的夢幻之魚、有一夥世界第一等的兄弟、更有一個可以和我哥割頭換頸的朋友。

 幾些人情趣事,幾些島嶼光影,那些都是那兒獨特僅有的風景,在我的心中立體地存留至今。當然,怎麼也不能遺忘了那一艘伏櫪老驥的船。

 我永遠會記得,在屬於我的東引尋夢行旅,除了有我與他的相逢,有我與自己的對話,還有平哥一路真誠款待。宴席雖散,相遇的美好卻在記憶裡永恆,至今猶栩栩腦際。

 時光流逝,人雖遠去,這一抹情思,留在了東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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