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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應馬祖藝文協會邀請前來南竿分享文學創作課程，我提前抵達又自顧延長在離島的日子，不急著被時間追趕，也不急著追趕時間，在這裡，好像必須學會這樣生活。
晨起，從海邊的房間眺望薄霧瀰漫的海，不見海天界線，彼方的陸地彷彿隔著一層濾鏡，不確定的形狀定格在海那邊。一連數日，待在牛角澳口的石頭屋，在這裡我們談論文學，天之涯海之角，我看見的仍是喜愛文學的眼睛，間歇拍擊沙灘的浪潮，傳達了熱切不變親近書寫渴切的呼喚。
霧中之海，仍然彈奏音樂。若要問我馬祖最讓我留戀的是什麼，那是海。
在浪花拍岸聲中，城市喧囂皆不算數，書寫的聲音重新改寫，屬於此地此景不可言喻的美，指間敲擊的不是鍵盤，有時還有風沙沙而來，霧悄悄經過，海一直等著靠近我的腳踝。海水漫上裸露的小腿，留下細沙，攀附其上猶如結繩紋理，想起二十幾年前，我來過此地。
馬祖於我，是外子的家鄉，我卻因為工作和懼怕搭船暈眩總是抗拒回返這島，記憶儲存的是冬季凜冽冷風，我虛弱彎折身軀，倒臥在搖晃船隻的懷抱，幾近要掏空我所有。新婚不久，我曾與外子當時從基隆搭乘軍鑑夜晚啟航，船至南竿已是白日，穿過薄霧望見狹長島嶼上方「枕戈待旦」四個大字，想像隨之戳印戰地氛圍。寒風刺骨，鎮日暈眩，讓我僅留下牛角山隴街上少許印象，那是陪著與婆婆形貌相似的小阿姨在縣政府旁的菜園拔菜翻土，聽不懂福州話，吃不慣佛手、蠑螺、海鋼盔，還有白帶魚和蘿蔔片煮湯，拳頭大的福州魚丸，黏稠魚麵……鮮美海味，我只能淺嘗無法盡興。
這些原本害怕入口的食物，作為馬祖媳婦，時間會告訴我答案，二十幾年來，我的胃已全然被馴養，甚至能粗略聽懂福州話，這大概就是我願意再次重返馬祖的時機了。
去年初秋，決定與親友十餘人浩蕩同行，造訪南北竿、東引、東西莒、大坵，雖說不可能將馬祖諸小島盡數踏查，這竟是二十幾年來屬於我最為完整的馬祖旅記了。
搭乘臺馬之星，在輕霧繚繞的清晨抵達東引中柱港，沿著島上曲折石階爬至東湧燈塔，一旁的礁岩滿布叢叢黃色海桐花，還有抓緊石壁綻放風姿的紅花石蒜。當我們與十八世紀矗立至今的燈塔，一起站在國之北疆，面向廣闊大海，我想像著百年燈塔日日於夜晚兀自轉動目光，指引海上漁船平安返航，忽然懂得個人的寂寞孤單實在不值一晒啊。
還有在東莒海邊，大家圍在涼亭觀看落日，捨不得眨眼的橘紅漸層，一邊是山，一面是海，我們能在地圖上永恆打卡的從來不是地名，而是這一瞬留存的光線，將我們的衣裙染成相同色澤。微風吹掠臉頰，海味的空氣，我望著你黧黑的手緊握著腳架，我鼻尖有細小的汗珠，快門留下的是一張張屬於馬祖的海。
今年春天再次來到馬祖，也不只是待在牛角，西尾、鐵堡、津沙，沿著海徐徐前進，不論走到哪肯定會碰見高低曲折的海岸線，好天氣常於海面留言，在每個制高據點望見波光粼粼的訊息。南風吹起那天，搭船去北竿，北竿遠山籠罩半霧，一路由當地文史工作者導覽后沃橋仔村，由芹壁遠望龜島。下午時分水氣濃郁，霧中的海，海天一色，整座小島像鋪上描圖紙，石頭屋的輪廓，從這島眺望那島，一路走來，都是歲月喟嘆。
白天的海，夜晚的海，各有姿態。南風吹拂，關注馬祖資訊網的淚況，追淚人分享在大漢據點和鐵堡有大量藍眼淚，春寒料峭，守著相機腳架，包裹風衣圍巾，鵠立於夜的海邊，專注凝視澎湃敲擊在岩壁上的藍色淚海，像是多情總為無情傷的癡心男女，誰也不想移動腳步。
藍眼淚爆量，大多是南風吹起、溫度驟降的霧中風景，此時飛機很難目視進場，所以看得到藍眼淚通常就要有被關島流淚的準備了。又是飛機無法啟航的天氣，短居離島的我，霧來時，方能理解從這島眺望那島，離開和回返，心中百轉千迴的波動。
來馬祖，的確要攜帶隨遇而安的心，安靜的是海，機動的是心情。
南竿機場持續關場，我已訂好隔天返回基隆的船票。此時，在海邊的房間聽到沙灘傳來旅人尖叫著星砂爆量，原本已經躺在床上讀小說的我，重新整束行裝，又來到牛角沙灘，一探這夜的海，或者，明天此時我已回到悶熱盆地，有些說不清的滋味湧上胸臆。
夜晚，海浪也緩緩伸出柔軟的手，撫摸此方沙灘，送來遠方的禮物，漂流木、浮石、破碎魚網，還有海洋無法吞嚥的人為廢棄物。前幾天島上駐軍才來淨灘，沙灘又恢復成一塊平整畫布，當時幾位背包客走過，驚嘆牛角村幾處保存完整的石頭屋和海天景致，旅人並不清楚，時間在這裡移動的軌跡，他們裁切美好的畫面儲存記憶。
我也曾是這樣的旅者，儘是記取蜻蜓點水短暫停駐的景致，直到這兩年，有機會回到馬祖，心裡轉動的時間終於與此地呼吸調整為同一時區，也終於理解為什麼我喜歡這裡的海。海像母親，須臾遠離靠近，始終在陸地的門楣來回踱步，一次又一次，伸出雙手圈住再次歸返的旅人。
離開馬祖之前，高漲的潮汐再次為沙灘送上點點星砂，為這次的旅程留下美麗記號，彷彿今晚的夜灘，靜靜的，吹奏出藍色的花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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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明玉 】簡介
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創所碩士。創作至今十五年，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宗教文學獎、打狗鳳邑文學獎、中央日報小說首獎及小小說獎、新北市文學獎、世界華文成長小說獎，吳濁流文藝獎等等。獲國藝會文學創作各項補助、在耕莘青年寫作班任職十五年(授課、課程編排、導師) 並與輔大讀大讀創講堂、聯合報寫作投稿班、幼獅文藝寫作班等講授文學課程。
著有小說《愛情烏托邦》、《看人臉色》，散文集《不遠的遠方》、《憂鬱風悄悄蔓延》、少兒傳記《動畫大師－宮崎駿的故事》、《我是爸媽的照相機》等，少兒傳記多次獲得「好書大家讀」年度好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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