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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b Only 文 林怡廷Amber 2019-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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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中華民國最前線，還是中共促統第一站？兩岸對峙70年，金門曾是長達40年的「三民主義示範區」，但小三通不到20年，今日已成了中國對台統戰佈局中的「一國兩制實驗區」。一國兩制下的香港，反送中運動延燒多月，難以回天；而遠離台灣本島的金門，白狼的統促黨與系出「洪門」的致公黨，正以多元的統戰手法，悄悄佈局一場公投。同時，一場「一國兩制台灣方案」的宣傳大計，也正在台灣展開……。
「無聲之戰」系列報導由普立茲中心資助This series was supported by the Pulitzer Center
金門金湖鎮溪邊村的大宇柑仔店前，黑色老狗對陌生造訪者友善地搖起尾巴，斜陽夕照在後方的隱蔽洋樓，旁邊牆面依稀可見「反共立成」。
這個已荒廢的閩式洋樓，洩漏了金門曾在冷戰時作為國際反共堡壘的往事。
它是神祕的「西方公司」，這個以民間公司作為掩護，實際是1951到1955年韓戰爆發時，CIA蒐集解放軍情的情報站之一。美軍、德軍和更為人所知的日軍顧問團「白團」，都是當時蔣介石的國際反共盟友，共同協防金門。
那個金門人早遺忘有《Life》雜誌、《紐約時報》等外媒記者駐地的時光，金門曾是世界的金門。但現在許多金門人心中，金門是中國的金門——至於是中華民國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很多人為了陸客生意已不願說得太清楚。
從俗稱小金門的烈嶼，望向一海之隔的廈門島。（林怡廷攝）
從小三通到新四通，金馬就是促統第一站
今年元旦，習近平發表《告台灣同胞書》40週年紀念談話，除了正式提出「一國兩制台灣方案」，還特別提及「金門馬祖可優先考慮和大陸應通盡通，通水、通電、通氣、通橋的新四通」。（延伸閱讀：習近平提一國兩制「台灣方案」 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但不承諾放棄使用武力）
3月的兩會，習又再度談「金馬新四通」，4月涉台權威學者周志懷倡議「先行探索金馬兩制」，北京今年的對台工作重點清晰可見，金馬是對台促統第一站。
而金馬政治人物也多有呼應。
1月底，新上任的金門縣長楊鎮浯就搭著自家船公司經營的小三通航線來到廈門，他宣布已成立「新四通專案辦公室」，將在去年已通水的金門全力推廣「新四通」；3月，連江縣長劉增應參加「連江論壇」，也提出屬於馬祖的通橋、通水方案，對岸的連江縣也成立「連馬率先融合發展工作領導小組」和馬祖對接。
金門縣長楊鎮浯全力推廣「新四通」。（劉國泰攝）
6月中，金馬首長不顧陸委會「呼籲」，參加廈門海峽論壇，楊鎮浯發表「兩岸共飲一壺酒、兩岸同是一條根」演說，倡議金廈共同生活圈。7月31日，中方突然宣布8月起陸客赴台自由行禁令，緊接著陸客團將在9月減半、12月全面禁止的消息也傳出。
金門、連江、澎湖縣長為此共赴北京，會見國台辦主任劉結一，三位離島首長除了確保小三通不會停辦外，特別爭取和台灣本島區隔的自由行開放待遇。
中華民國等於台澎金馬，然而過去作為守護者的金馬，和台灣的離心力卻愈來愈大，也因此，距離台灣277公里、廈門僅2公里的金門近日再度吸引國際目光。
今年初，許多外媒和外國代表處紛紛來訪，一位負責國安事務的政府官員向記者透露，美國對金門情勢也有關注。這些國際友人都想知道，此刻的金門，到底是中華民國的前線還是破口？中美新冷戰的大格局下，金門的動向將如何牽動兩岸關係，進而影響東亞地緣政治的變化？
點擊放大：台澎金馬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相對位置衛星圖
（圖片來源：Google地圖）
中華民國「被統戰」最前線
事實上，兩岸對峙70年間，金門有40年以上高度軍事化，除了10萬大軍駐防外，金門人也長期擔負反統戰的民防責任。但小三通才實施19年，就徹底翻轉。
「小三通後和對岸交流很頻繁，這些年金門人心變化很大，統戰可說是很成功，」立委陳玉珍辦公室主任翁明振說。
他觀察早期兩岸對峙， 統戰主要是以滲透、間諜方式，也因此60、70年代民防隊、五戶聯保等保密防諜做得嚴密。
2001年小三通後 ，以交流之名的統戰方式很多元。最初涉台單位先是經營社團，發現成效不彰後，轉移到真正有動員能力的宗親。近年則著力宮廟系統和村里長聯誼會，影響金門民意很深。（延伸閱讀：台灣里長「兼職」中國村主任 她現身說法：中國還要擴大招募）
另一方面，金門也是中國對台灣統戰的跳板基地。
比起連接大小金門的金烈大橋，金門人更想要金廈大橋。然而新四通真的是金門的唯一解藥嗎？（林怡廷攝）
2016年蔡英文執政後，兩岸關係緊縮，中國官員為了規避陸委會審查，利用民間頭銜如工商會、協會或農業經貿交流團等名義，經由小三通過境金門再到台灣。
「馬政府時期是書記直接身分過來，現在都用非官方頭銜，其實來的次數沒有減少。因為對台系統還是得做統戰工作，只是轉到地下，」翁明振說，接著他語調一轉，「統戰防不勝防，但這可能也是避免戰爭的方式。」
知情人士透露，對岸官員和金門的促統政黨或社團對接，最頻繁時每週都來一批，通常會待上三天，有時甚至會來看透過金門人頭投資的項目。但也因為不方便到台灣，於是多跟促統團體約在金門討論，「兩岸關係好時，金門角色不大，對岸官員直接去本島。現在兩岸關係緊縮，金門當成中介點很方便，不會敏感，也不會有人抗議。」
昔日的前線早已不設防，記者實地走訪金門發現，一場長期鋪墊的一國兩制宣傳工程，2018年初就在金門佈局，而且多線進行。
致公黨》重點經營基層民代和陸籍配偶，佈局公投
一條線是來自台灣本島的「中華民族致公黨」（簡稱致公黨）。主力在經營基層民代和陸籍配偶，並以協會、政黨、民調、學術討論及選舉等多重佈局，準備一場「兩岸和平實驗區」公投。
去年八二三砲戰60週年紀念日，為了反制M503航線事件，身為中華民國的總統蔡英文，卻未親自出席紀念儀式，在金門人心氣憤莫名的氣氛下，致公黨在縣議會對面成立了地方黨部，晚上在昇恆昌大手筆席開百桌。（延伸閱讀：M503航路爭什麼，到底誰卡住誰？）
這個大眾還陌生，宗旨「致力和平統一，公為世界大同」的促統政黨，和中國八大民主黨派之一的中國致公黨，都系出「洪門致公堂」。2002年，「中華民族致公黨」在台登記立案，2015年底由台商陳柏光接任黨主席後，開始活躍在各類統派組織。
「中華民族致公黨」黨主席陳柏光參加「洪門致公堂」成立慶典。（圖片來源：取自致公黨臉書粉絲專頁）
一位和致公黨有往來的人士回憶，去年中致公黨透過在台陸配與金門陸配牽上線，先用25位「姐妹」人頭，成立致公文化總會金門分會後，主席陳柏光再到金門認識地方人士，很快決定邀請國民黨資深議員蔡春生成立金門黨部並擔任主委（而後蔡被開除國民黨籍），並透過蔡的地方關係，針對國民黨金門黨部的內部提名矛盾，吸收不少退出國民黨的基層民代。
這個全台僅在台南、桃園有3位里長的全國性政黨，宣稱光金門就有33位公職入黨，包含村里長、代表、代表會副主席、鄉鎮長、議員，其中小金門烈嶼的5個村長都已入黨。成立地方黨部不到一年，就成了金門第二大黨。
然而，致公黨在金門的經營，目標不在選舉，而是要鋪陳一場公投。
去年大選後不到一個月，致公黨旋即在12月中召開記者會發布民調，宣稱高達八成金門民眾期待成為「兩岸和平實驗區」 。
今年4月底在金門大學舉辦，兩岸學者、前陸委會主委張京育、金門縣長、立委都出席的「2019和平發展共識論壇——推動金門為兩岸和平發展實驗區之可行性」，陳柏光近一步提出，台灣社會需要討論一國兩制，會根據民調的高民意在金門推動「兩岸和平試點城市／一國兩制實驗區」公投。
前陸委會主委張京育、金門縣長、立委、致公黨主席陳柏光等人，都出席「2019和平發展共識論壇」（圖片來源：取自致公黨臉書粉絲專頁）
記者7月初專訪陳柏光時，他證實的確計劃在明年大選推動公投，但近日民進黨團在立法院主導一系列國安法令，如公投與大選脫鉤、統獨議題不能公投、國安法、外國代理人法等，導致計劃生變，公投需要重新規劃。
當詢問多數金門人已不擔心戰爭，也和廈門是一日生活圈，現狀已是「和平發展」，為何還需推動公投？
「我的構想是，何不讓福建省來建設金門，給台灣民眾看統一的好處，」陳柏光說。但屆時金門的行政歸屬是哪裡？還會不會有選舉？陳柏光未正面回答，「總之金門就是要和平發展。」
小辭典：「金馬兩制」、「金馬作為一國兩制實驗區」概念並不新鮮，2002年新黨籍縣長李炷烽就首次倡議「一國兩制實驗區」，2004年的總統大選「連宋配」時，連戰到金門也承諾當選後，要將金門建立成自貿區，並推動非軍事化成為「兩岸和平實驗區」。
2006年11月，李炷烽在議會做了《21世紀新台灣的出路—金門作為『 一國兩制試驗區』之芻議》的專題演講，希望引起金門在地的公共討論。而後馬政府執政後大三通，兩岸進入大交流的漸統時代，一國兩制實驗區的倡議就較為沈寂。
無論是一國兩制實驗區、和平發展實驗區、金馬兩制，皆是換湯不換藥。其理想便是先從自由貿易的人貨交流、融合發展心靈契合後，走向政治統一。
只是2016年民進黨再度執政，不承認九二共識，雖沒造成「地動山搖」，但兩岸關係張力持續升高，再加上中美對抗的長期大格局底定，北京促統壓力明顯增強而急迫了起來，讓「金馬作為兩岸和平突破口」的倡議再度浮上檯面。
雖然在明年大選推動公投的計劃趕不上變化，但致公黨的組織工作沒有停歇。
據了解，金門最主要的政治勢力，除了陳氏宗親支持現任立委陳玉珍外，蔡氏宗親、李氏宗親、金門縣商會等，致公黨都有掌握。而金門6萬常住人口中約兩、三千位的大陸配偶，更是經營重點。
除了行之有年的「新住民協會」，致公黨的陸配幹部去年成立的「新二代協會」，透過帶高中、大學的新住民二代到對岸交流，讓孩子們更認識「媽媽的娘家」，對接單位以福建省、廈門市台辦為主。
「現在想來應該是計劃好的，一開始就選定在金門佈局，」一位和致公黨有接觸的人士透露，陳柏光和中央黨部主管每兩、三個月就到金門深化關係，也將和3月脫黨參加立委補選，以5000票落敗的前國民黨金湖鎮長蔡西湖合作，推派他參選立委。
然而多位地方人士觀察，去年大選只有4位候選人掛致公黨籍參選，2位選上，目前宣稱的33位公職黨員都是選後加入的，而且多以無黨籍對外，致公黨在一般金門人中並無知名度。這種主力放在金門，經營樁腳、不經營選民的方式很奇特。
「金門的政治生態還未成熟到政黨政治，以宗親、社團為主要勢力，只要是光譜泛藍，立場親中，政黨是誰並不重要，而且買票依舊很嚴重，」一位人士分析，「公投是針對議題，不需要政黨認同，只要掌握樁腳，一旦公投推動時，讓基層去動員，也能有效果。」
統促黨》經營宮廟和金大學生，重點宣傳一國兩制
另一條線則是金門在地的統促黨。
知情人士透露，涉台單位有感於一國兩制「被污名化」，而金門因地緣和特殊歷史脈絡使得光譜深藍，小三通近20年後，民情大幅親中，很適合作為「一國兩制試點城市」。2016年底成立的統促黨金門黨部，在2018年收到的明確指示，就是在金門推廣一國兩制。
統促黨金門黨部主委程耀德接受採訪時，像孜孜不倦的傳道者，從口袋拿出一本僅50頁的輕薄藍色小冊子，是統促黨精神領袖「白狼」張安樂寫的「和平統一，一國兩制」理念。（延伸閱讀：白狼的統促黨比你想的更接地氣！宮廟、農漁會、深綠鄉鎮都有它）
統促黨精神領袖、竹聯幫大老「白狼」張安樂（右）。（劉國泰攝）
30歲出頭的程耀德，自承曾因為大陸落後而反中，但現在看到對岸很進步，加上外祖母曾有的戰爭經驗，讓他希望和平，轉向支持統一。
「我從小在民主國家長大，也想繼續生活在自由民主的台灣，但要兼顧中國的發展機會和和平，最好的方式就是一國兩制台灣方案，」程耀德很認同白狼的理念，認為這是兩全其美的方式，而香港問題似乎不困擾他，「香港是特區，台灣是國家，有軍隊、有總統，地位不同，一國兩制條件自然不同。」
由於金大學生為了相關福利會落籍金門，金大成了重要選區，是兵家必爭之地。
因此年輕的程耀德主力經營金大學生，透過十幾個核心的青年幹部，贊助金大學生社團活動、社區慈善服務、參與廟會事務，每一到兩個月辦一次兩百人的聯誼活動，青年團一年去大陸交流一次，畢業後幫忙介紹大陸的工作，平時也不談政治，希望長期經營形象，讓地方更能接受統促黨的理念。（延伸閱讀：誰要念？為什麼各大學都想跨海設金門分校？）
一位參與運作的人士透露，這種長期耕耘效果其實不顯著，要讓金門人接受「一國兩制」需要時間。
「其實大家的大方向，都是要把金門推動成一國兩制示範區 ，讓台灣人知道金門過得很好，是台灣沒有的。統促黨的做法是改變形象、爭取社會各階層認同；致公黨是直接從吸收地方樁腳開始，方法不同、目標一致，」這位人士說。
克里米亞事件重演？俄羅斯是這樣併吞烏克蘭領土的
這些佈局，很容易令人聯想到2014年的克里米亞事件。
2014年3月，克里米亞半島通過一場「脫烏入俄」的公投，超過96％民意支持脫離烏克蘭獨立，隨後加入俄羅斯聯邦。
雖然根據烏國憲法規定，此公投違憲，但俄羅斯以保護六成以上的俄裔住民為由，出兵佔領克里米亞。影響所及，烏克蘭東部的親俄勢力也要求仿效「脫烏入俄」議題進行公投。（延伸閱讀：克里米亞問題凸顯西方的軟弱與分裂）
克里米亞的啟示是，只要有公投的「民意」，俄羅斯便師出有名，即便國際拒絕承認，克里米亞實質已由俄羅斯控制，讓認同分歧的烏克蘭，政局更不穩定。（延伸閱讀：戰爭離我們遙遠嗎？從烏克蘭經驗看台灣的小國生存戰略）
當年，蔣介石把十萬重兵放在金門，除了讓美國不能放棄外，也要打造「三民主義示範區」，讓世界知道「自由中國」和「赤色中國」的分野。
和金門島一樣大的廈門島，在中國改革開放時被指定特區，發展的巨大落差讓金門人產生相對剝奪感。（林怡廷攝）
如今，中國共產黨在國民黨長年執政的陣地，作為推動對台示範的「一國兩制實驗區」，曾經中華民國「反統戰」的前線成了「被統戰」的前線，是歷史的弔詭。
但金門人是否會接受「一國兩制試點城市」的定位，成為裂解中華民國的第一張骨牌？（責任編輯：洪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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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林怡廷以「無聲之戰The Silent War」報導計劃獲選為普立茲中心（Pulitzer Center）Persephone Miel fellowship2019年度獎助記者。此項目2010年成立以來，每年資助一位非英語系國家記者從事該國／區域的重要議題深度報導，林怡廷是第一位獲選的台灣記者。
關鍵字： 金門 馬祖 中共代理人 823炮戰 小三通 新四通 統戰 一國兩制 中國 洪門 致公黨 烏克蘭 克里米亞 俄羅斯 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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