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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魚之味 --閱讀人次 : 4307 帶魚都是白色的,你見過黑色的帶魚嗎?在吾鄉,行事講話都乾脆簡潔,所以方言就直稱「帶魚」,沒有人累贅地說成「白帶魚」。有一次,家裡來客人,想煮一道「帶魚發湯(地瓜粉裹帶魚塊汆燙加醋)」,便打電話問母親,粉要加多少?鹽要放多少?母親說:「魚多就多放點,魚少就少放點!」言簡意賅,果決堅定。這麼清楚的邏輯,我一直奉如圭臬,受用不盡。
吾鄉帶魚一年四季都產,入冬後尤其肥美。艋艚返港,兩人一組,合力抬著大籮筐滿溢出來的帶魚,配合著竹篙的彈性,步伐都變得輕快了。昔時,帶魚價廉,家家都以帶魚配飯,你只要進得他家,聞著味道,便知他家今天吃帶魚,而且還可以嗅出是新鮮的?還是醃漬的?是煎的、炸的?還是燉的、煮的?
吾鄉冬天極冷,北風颳起,耳朵開始長凍瘡了,家家戶戶就準備曬帶魚乾。三指寬的帶魚剖肚取腸,魚腸順手丟給一旁等著的金蕃鴨。接著,在魚背等距間隔劃上幾刀,一尾尾的掛在迎風面,村裡的貓都要瘋狂了。帶魚在寒風裡霜個一、兩天,碰到冬陽小曬一番,出點魚油也無妨。風乾了的帶魚,除了魚的鮮味,還有海風跟陽光的味道。吾鄉人都知道,冬天大白菜跟蘿蔔採回家後,總是要擱上幾天;等菜葉有些萎蔫,蘿蔔有些收乾,炒而食之,一股清甜留在齒頰,那是冬陽的餘蘊。帶魚乾收在竹藍裡,前胸貼後背地捲成一疊,掛在樓板下,從卄九到元宵十五,祭祖先、拜神明、轉外家、請新娘、宴女婿,都要派上用場。一整個過年,空氣裡都是油炸帶魚的滋味。
說也奇怪,吾鄉人喜食帶魚,卻從來未見帶魚上過正式酒宴。幼時隨母親去「過山」食喜酒,母親一身新漿的藍衣黑褲,隱隱泛著清冽幽香,油亮的髮髻別上紅色紙花,山路野草都變得明朗可親。吾鄉喜宴甚為講究,宴客三天,內親與外戚有不同場次。招待遠地來客日常吃食的「飯仔」,通常五、六道菜,有時還可見到帶魚發湯;到了正式的大酒,「伴角」、「加吉瞑」與「諸娘酒」,大黃魚跟紅糟鰻才是主角;那一塊塊炸得油淋淋、鬆膨膨,厚實大塊的紅糟鰻,比起今天吾鄉館店賣得豪邁多了!吾鄉酒席排不上帶魚,一般餐館也沒得賣,魚刺太多固是理由,真正的原因可能是下里巴人的鄉野吃食,難登大雅文明吧!
我在台北唸書那幾年,午餐都吃學校地下室的自助餐,幾乎每天都點魚,不是灰糊糊的帶魚,就是炸得硬梆梆的海鰻;這兩種魚都帶刺,吃的人不多,當時價錢也賤。班上一位女生見我餐餐吃魚,魚刺在嘴裡來去自如,終於忍不住細聲嗲氣地問:「你怎麼那麼喜歡吃魚?」我看她一眼,隨口一句:「本人性好漁色!怎樣?」嚇得她此後幾年,再也不跟我說話。
吃魚雖然經驗老到,但也曾經吃過悶虧。新婚那年與妻往花蓮旅遊,飯店旁有一家看來頗高檔的食堂,猶豫了一下還是進去了。那時日本經濟正值高峰,花蓮街頭盡是日本人,餐廳裡充斥著依哩挖啦的日語,還播放揑著喉嚨唱的日本演歌。我見到一截又寬又厚的新鮮帶魚,擺在透明的冰櫃裡,我從未見過如此大尾的帶魚,眼睛一亮,便鑄下大錯。魚上桌了,烤得焦黃,一旁檸檬、椒鹽伺候。說實在非常失望,那種大帶魚肉質粗糙,還藏著好幾粒骨塊,沒有魚的鮮甜味;而且吾鄉從未聽聞有人烤食帶魚,更甭說還滴什麼檸檬?食閉結帳,要價600大元,我那時每月才掙幾千元,他們是不是聽不懂我們講的馬祖方言,把我當「鬼子」宰了?從此在市場看到大帶魚敬而遠之,直到如今心裡猶恨恨然!
吾鄉帶魚吃法很多,最別緻的大概是「剔骨」,說是剔骨實際上是刮肉,煮「槓麵」時整尾入鍋,與麵共煮。等魚肚翻白撈起,備妥一碗冷水,用筷子夾住魚身,另一隻手火速拔掉魚背側邊長長的一排魚刺,燙手了就伸入冷水鎮一下,最好連魚肚上的細刺都排除;然後一手持魚頭,另一手以筷子緊挾魚脖子,順勢往下,魚肉紛紛落入湯裡,大小粗細不一,吃時各憑運氣。那個滋味啊,大海的兒女才能享有!
在台灣買帶魚,如果你不交代,魚販都會把頭去掉,還用毛刷狠狠地刮去銀亮的魚皮。吾鄉善食魚者,最喜魚頭;而那層薄薄的魚皮煎成金黃色,最適下酒。有一次幾個同學閒聊,話題扯到吃魚,七嘴八舌興味盎然,有人說他最喜食「魚餌」,嚇了我們一跳。此君平日居高位,往來無白丁,魚翅、鮑魚都不在眼裡,怎會吃得像貓一樣?後來他說,幼時他父親一片一片地削下帶魚肉,比指甲略大,在家裡搭掛魚鉤,帶出海釣鱖魚、馬鮫;剩下來的魚餌無骨無刺,泡過海水,不能再用;他媽媽就攏集在菜盆子裡,放入蕃薯飯的米湯上,再蓋上沈沈的木頭鍋蓋;菜盆子在鐵鼎內漂呀漂的,他就在灶邊拉風爐,滿頭大汗。一會兒飯熟了,魚餌也跟著起鍋,「過抖好食!」他說。
在馬高教書那幾年,冬天的夜晚很冷,晚自習後學生都去睡了,有時跟幾個同事潛到山下新街,一間好像叫「尚興」的小食店。幾個人溫一壺老酒,興致來了也會划幾拳助興。那家食店的魚湯極好,撒了蔥花、澆了香醋,每次一定點一大碗公;老闆還貼心地將門窗掩上,怕宵禁有人找麻煩。回到學校宿舍,星月皎潔,心滿意足,一整個晚上腳都是熱呼呼的。
我唸小學讀馬祖國小,校址就是現在的馬祖圖書館。當年考初中很競爭,臨考前一個月,老師要我們到校晚自習,家在珠螺的幾個同學便約好住校,晚上就睡在課桌椅上。早餐請鄰居的學弟從家裡拎飯盒來,中午吃學校的營養午餐,晚餐回家吃了趕緊來學校。我們每人都攜上幾枝拜拜後剩下的蠟燭,晚上坐在教室裡,桌前一支蠟燭,燈火搖曳,有點像元宵擺暝。
每天一早,天微微亮,我就拿著國語、常識課本,裝模作樣地到學校後山早讀,其實是去等學弟帶來的飯盒。彼時,村裡人種菜捕魚,大家一樣窮,沒什麼吃的。那種手提的鋁製圓桶飯盒,底層裝稠稠的地瓜飯,中間一層是盛菜的小缽。小缽內有時盛著薄薄一層醬油,流來流去;有時裡面放了一元硬幣,晃啷晃啷地響著,我就拿到馬港街上買一塊紅色的豆腐乳佐飯,或者多走幾步去街尾買一根油條;更多的時候菜缽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一個細雨微風的清晨,我跟往常一樣在小丘上眺望,遠遠就看到學弟披著一件麻袋折成的雨蓬,從大砲連一路巍巍顫顫走來。我接過飯盒走回教室,打開一看,菜缽裡空空的。正準備「乾扒扒」吃地瓜飯,赫然發現一塊煎得整整齊齊,帶點金黃色的帶魚煨在地瓜飯裡,還溫著呢!我拿著筷子,楞楞地望著那塊帶魚,鼻頭酸酸的;窗外猶在淅瀝淅瀝地下著雨,那是童年沒有流下的淚珠。
(註:文中許多家鄉話,我是「以音追字」,不很妥適,尚祈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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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