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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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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時間 : 2022-11-11 16: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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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闆】 --閱讀人次 : 1186

一、北竿

 北竿坂里遊客中心右側,有二株高大的木麻黃,樹齡六十餘歲,至今仍枝葉繁茂,高聳入雲。曾是首任芹壁社協主委的坂里女兒王好蓮女士說,那是「依闆」種的。

 「依闆」是馬祖話對「老闆」的暱稱。就像稱呼「依爹」、「依媽」、「依伯」、「依姆」,乃至於「依哥」、「依姊」一樣。這個「依」字,拉近了長輩與晚輩的距離,有如楊柳依依,向親密與溫柔更靠近一步。

 「依闆」本名張偉,這個名字非常符合他的軍人身分。民國五十年前後,他官拜准尉,隨部隊駐守坂里後面山的四二砲連,假日經常到村裡蹓噠,一口湖南腔的國語,老老少少都能聊上幾句。村人覺得這位「兩個聲野好疼!」 比起耀武揚威、動輒厲聲責罵「死老百姓」的兵哥,親切多了。

 不久,張偉的部隊移防臺灣。不知是坂里澳口那片湛藍大海,讓他流連忘返;還是長年胃疾困擾,自覺已不適合軍旅生活。他沒有隨部隊一起離開,而是褪下軍服,到村公所辦理戶籍遷入,成了村裡唯一不會講平話的村民。他在坂里大宅旁租下民宅,開了一間雜貨店。幾個彈藥箱堆疊拼湊,上面鋪一塊藍色塑膠布,權充櫃台;後面釘了兩排木架,既可擺放貨品,又可當成屏風;最後,他在門框頂上漆上「勝利號」招牌,白底紅字,非常顯眼。

 雜貨店其實不雜,貨架上沒多少商品。底層一排瓶裝福壽酒、烏梅酒,還有馬鐵箱裡的地瓜粉與花生油,那是賣給村人的;中間堆放汽水、果汁、餅乾、魚罐頭和鳳梨罐頭,來買的多是阿兵哥;上層是新樂園香煙、味素、牙刷牙膏、瑪莉香皂、明星花露水,還有幾包五分珠止痛散,軍民都是顧客。藍色櫃檯上擺三只玻璃罐,一罐盛橘子糖,另外兩罐分別裝麻花與油酥餅,那裡是全村小童的焦點所在。

 每天,坂里國小一放學,小朋友湧到「勝利號」窗口:「依闆,我要火把(麻花) !」「依闆,買一塊油餅!」沒錢的就嚥著口水,遠遠觀望。依闆注意到,一個模樣清秀,尚未上學的小女孩,哄帶一位比她更小的女娃,經常在附近出現。她有時牽著女娃搖搖晃晃學走路,有時自個兒玩撿海螺。小女孩從未來買零食,甚至沒有靠近過他的店舖。

 有一天,張偉肚子不舒服,急著要去對面坂里國小的公廁。臨時找不到人顧店,他看見小女孩又帶著女娃出現,招手說:「妹妹來,幫叔叔一個忙。你在這裡坐著,若有人買東西,就說依闆馬上回來。」等張偉回來,小女孩一動也不動的坐在櫃檯內。張偉抓了一把橘子糖塞給她,她臉紅耳赤不敢拿,抱著妹妹急急離開。

 張偉便問鄰居依嫂:「誰家的女兒啊?那麼乖!」依嫂說:「她叫好花,是王金財的二女兒啊!」王金財住處離此不遠,他平日討海,太太種番薯,連續生了三個女兒,全家都靠他時有時無的漁獲,日子非常緊逼。幾年前,王金財的父親病故,無錢治喪,鄰村「做艋」的大戶看上長女好蓮,聰明伶俐,託人來訂親。王金財收得禮金,恰恰償還為老人家送終的借貸,也將長女許配給不可知的未來。

 此後,張偉常常來王家走動,話話家常,逗逗小孩。有時顧店走不開,他便讓讀坂里國小四年級的好蓮,上塘岐批貨。好蓮將貨款用塑膠袋紮好,藏在衣兜裡,搭軍卡改裝的公車往物質分銷站(夢咖啡原址),點貨交款,一五一十處理得有條不紊。等到回程,張偉已聯絡好公車站的軍中舊識,協助搬貨上車。

 有了王家協助,張偉的雜貨店在村裡愈加穩固。適時,北竿部隊增防,東守備隊規定到塘岐市場採買,西守備隊分配在坂里。每天清晨,大小軍車從芹壁、白沙開來,王家大宅前的廣場,各式攤販,熙攘喧囂好不熱鬧。張偉的「勝利號」也遷到市場邊,由於行伍出身,他的雜貨店總是受到部隊多一份關注。

 一天忙碌,夜闌人靜,他躺在床上,窗外的海風便帶他回到湖南鄉下。他那時十五歲,還在讀初中,爹娘談就了一門親事,新娘進門足足長他七歲。他嫌她大手大腳不識字,一心嚮往外面的世界。那時,到處流傳「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口號,他便與同村玩伴,逃離老家與新婚的妻子,跟著部隊打日本人,打共產黨…。他不免想到,如果沒有打仗,他或許也會有個像好花一樣乖巧的女兒?他撇過頭,隨即恢復樂觀的天性,一切煩憂都在呼呼作響的夢境中遺忘。

 這天,張偉一如往常逛到王家。王金財出海剛回來,籮筐內僅有三隻斷螯螃蟹,兩尾不大不小的白力魚。張偉見了,心中好像有什麼被喚醒,也可能聽到王金財無聲的嘆息。他對王金財說:「老王,你們家老大是別人家媳婦囝,你把老二好花,給我做女兒吧!」

 幾年相處,王金財信得過張偉,但仍有顧忌,他捨不得女兒。他對張偉說:「你還年輕,哪天結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們好花豈不成了外人?」張偉忙說:「我不會結婚!」王金財:「你就再等等,你過了五十歲,確定沒結婚,我們好花就給你做女兒。」

 乾女兒之事,就此擱住。

 那時,馬祖各島夜間宵禁,燈火管制,除了澳口海防部隊站崗之外,民防隊也須通宵巡邏,輪流值哨。那晚沒有月色,一片漆黑,海邊的浪濤如在耳旁。王金財揹著七九步槍,巡經張偉雜貨店,突然一個身影自後門竄出,迅速沒入黑暗之中,才不過一剎那,土生土長的王金財認出了黑影。他交班回家,沒有驚動任何人。

 第二天,張偉面容憂戚,告訴王金財,他的黑色隨身皮包被竊,裡面藏著這幾年的辛苦積累。王金財憶及前一晚的黑影,帶張偉尋到那人家裡。那人矢口否認,呼天搶地大聲咒罵。張偉不願事態擴大,拉著王金財默默走開。

 不久,任職公車站的舊識告訴張偉,南竿公車處缺售票員。張偉考慮了一下,雜貨店謀生鑽營太複雜,遠遠超過他的人際應對能力,賣公車票薪資雖少,一人吃全家飽,相對單純。他決定結束「勝利號」雜貨店,餘貨轉讓市場其他商家。他退了租房,拎一只皮箱,搭船往南竿,離開這個讓他留戀又傷心的地方。

二、南竿

 民國五十五年,王金財長女好蓮,考上馬祖初中,老師來家裡道賀,她卻沒有錄取的喜悅。這期間,家裡又多了兩位弟弟妹妹,食指浩繁,王金財希望好蓮跟同村其他女生一樣,留在家裡幫忙家務,照顧弟妹;或者到冰果店、雜貨舖「踦店」賺錢,讓底下的弟妹順利上學。他對好蓮說:「你已是別人家的人了,書不用讀這麼高!」

 好蓮不依,幾天不講話,執意要升讀初中。老師數度來家勸說,王金財勉強湊足學費,讓好蓮往南竿住校。就學期間,外島生寒暑假才能回家,她有時到梅石公車處探訪依闆,依闆便留她吃飯,或上街奢侈的吃碗肉絲麵。初中三年,人地雖然生疏,好蓮比其他外島生幸運,依闆的溫暖總能適時止住她想家的眼淚。

 公車售票貌似輕鬆,實則時間很滿。張偉上、下午各跟二趟車,得空就在住處四周蒔花弄草,整理環境。他經常往苗圃要些苦楝、桉樹…各類樹苗,在住處附近的山坡栽種,每天澆水、固苗、防風、剪枝,樂此不疲,同事都覺得他怪,常笑他:「老張,你種那麼多樹做啥?不如種點菜,大家還能分一些!」

 這天,張偉又上牛角嶺找樹苗。新上任的「農林試驗所」陳仁官所長,剛好來苗圃視察。他看張偉對樹種、育苗、移株、造林,如數家珍。便問:「你哪個單位?」「我公車處賣車票。」「你怎麼懂種樹?」「喜歡樹,自己摸索唄!」「你要不要來這裡工作?」張偉瞪大了眼睛。

 第二天,張偉拎著從北竿攜回的皮箱,到苗圃上工。

 這段時期,正逢林務局協助馬祖推行「六年林業計畫」,相思樹、木麻黃、烏桕、樟樹、銀合歡、黑松、苦楝、合歡等樹苗,大量運送馬祖,先在苗圃培育,再動員島上軍民植樹造林。張偉這時才感覺自己安定下來,有如樹根在岩層蔓延伸展,尋找土壤與養分。他以苗圃為家,日夜陪伴樹苗,生命中以往的身分,包括軍人、雜貨店、售票員,如雲煙消逝。

 某次,趁運送樹苗往北竿苗圃之便,他探訪老友王金財,重新提出認養女兒的要求。那時好花已國中畢業,赴臺半工半讀。王金財重然諾,他見張偉誠懇、實在,便說:「好花到臺灣去了,要麼讀國中的好梅給你當女兒吧!」張偉欣然接受,他早已將王家幾個女兒視同己出,登記名字只是儀式。他終於有個女兒可以呼喚,可以應答;在離開湖南老家三十年之後,命運歸還他本來應該會有的女兒。

 徵得好梅同意,他們慎重其事,到戶政所辦理認養,好梅也改成張姓。張偉準備紅包之外,更在王家與昔日「勝利號」前方沙地,意味深長的栽種一排,耐風、耐鹽、耐貧瘠土地的木麻黃。

三、東引

 民國六十五年,連江縣農林試驗所成立,張偉以其在育苗工作的專業、熱心與勤奮,以技工身分獲派東引苗圃代理主任。苗圃位於文康中心一側,與酒廠比鄰。那時,年輕的蔡行光才從臺灣返回,任職酒廠,公餘經常與張偉聊天。一個熱情爽朗,對世界充滿好奇;一個不拘小節,深曉官場應對之道。兩人天南地北,很快結成莫逆。

 有一天,張偉告訴蔡行光,苗圃即將升格,擴編為造林、育苗、總務三組,問他有無興趣一起來苗圃工作?那時酒廠生產高粱、大麴以及各式藥酒,每天生活在酒精與藥材的濃重氣味中,即便冬天,蒸餾室的高溫仍讓人望之怯步。就像當年張偉從公車處轉任苗圃一樣,蔡行光二話不說,立刻辭去酒廠工作,轉到苗圃上班。

 東引國小陳翠玲老師,農專畢業後,也曾在苗圃工作,張偉是她的忘年之交。她在《我的東引 你的小島》書中寫道:「張先生有一口鍋,長年養著一層油黑亮的垢,午間休息時,他總端出一鍋黑又油亮的大塊肉請我們吃,那大塊肉總是有最肥嫩的三層肉,那是她最愛的食物,如果沒有這道菜,他將食不下嚥,他煮完三層肉後會將剩下的湯汁,放入自己種的青江菜,大火拌一下,不論是肉還是青菜都是一個味道。」

 陳老師又提到:「有了孩子以後,孩子們也親熱著叫張爺爺,我們一家人更是常常拜訪他,一起聊天吃飯。孩子們到現在仍記得每次去看張爺爺時,他總是拿出花生牛奶罐給他們吃的情景。」

 即便來到東引,他還是跟北竿、南竿時一樣,喜歡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喜歡孩子,與人為善。他與好梅、好花兩地分隔,一直保持聯絡,互相關心,若遇長期休假,或年節時間,他便會搭船往臺灣,到已遷居臺北的好梅或好花住處,小住幾天,沐浴在親情的溫暖之中。好梅與好花,也不時寄來他愛吃的湖南臘肉,襯衫衣物等,孝敬這位遠方的依爹。

 民國八十三年,張偉屆齡退休,但仍住在苗圃的宿舍中,繼續對東引的造林貢獻熱情與經驗。那時,東引已是滿山蓊鬱,道路兩旁、營舍四周、山坡彎角,遍布相思樹、木麻黃、烏桕、樟樹、銀合歡、黑松、苦楝等樹種。他口袋插一把樹剪,到處尋走,修修剪剪,一如退休前的例行工作。

 那段時間,他養了一頭黑羊。每當電影院有新片子放映,都可看到他牽著黑羊,往文康中心的電影院緩緩行去。他將黑羊繫在電影院旁的欄杆上,看完電影,再將黑羊遷回住處。以至於東引的軍民,只要看到他跟黑羊走在路上,就知道電影院要換新片了。

 他的年紀愈來愈大,煙癮卻不減。蔡行光擔心他獨居苗圃,夜間若有狀況,附近連駐軍都沒有。於是在獅子村找了一戶空屋,廚房衛浴俱全,不遠處有鄰居照應,讓他在此安心養老。

 蔡行光說:「我年輕時他照顧我,現在他老了,換我照顧他。」

 民國九十三年冬至那天,年關將屆,蔡行光的朋友從台灣寄來一簍橘子,他選了幾粒帶去獅子村給張偉。他在屋外喊了幾聲,沒有回應,推門而入,張偉趴在桌上,飯菜冰冷,已經沒有氣息。

 蔡行光立即通知臺北的女兒張好梅,一邊張羅後事,他幫張偉在東引公墓安置好靈位。出殯那天,王家六個姊弟坐直升機來東引,陪伴他們的「依闆」最後一程。

後記

 物換星移,坂里地貌歷經多次改變,原有植栽幾已消失殆盡;然而,仍有二株巨大的木麻黃,頑強地屹立在風管處前。

 風吹過樹梢,吹不走綠樹庇蔭的溫馨往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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