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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槍俠胡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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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戈待月》外傳 Ⅳ 誰是誰的主人翁 --閱讀人次 : 1706

誰是誰的主人翁



主人或客人

鄭愁予的名句說: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我是過客
對於到馬祖當兵的人來說,錯誤是手太長了,才會抽中遙遠外島的『金馬獎』。
美麗或許是一種補償,能在數饅頭的日子裏,置身前線如世外桃源的明媚風光。
可阿兵哥身為軍人,想當歸人得等移防或退伍。
雖然只是過客,但他們的付出與犧牲卻不亞於主人。

馬祖從民國三十八年起,在政府遷台,兩岸敵對狀態下變成前線戰地,國軍陸續進駐,最多時候曾有五萬兵力囤守列島上,早期軍中有三年兵、有部隊換防,之後局面趨緩,戰略轉換,啟動精實專案逐步裁軍,如若掐頭去尾,平均的粗略來算,將近六十萬人曾在島上服過兵役。

他們在馬祖闢港開地,造林鋪路,興建學校並支援教育,成立郵局和公眾設施,把不毛之地的原始小島往時代的道路上推進,雖然進程和內容無法盡如人意,
但不管是怎樣的因由凝聚,或美麗的錯誤造成,都不能抹滅這一群著軍服的年輕過客,曾像主人般的對這塊土地做出貢獻。

他們青春年少就離鄉背井,到外島前線當兵,尤其在緊張對峙的那三、四十年裏,軍人可能是最危險的行業之一,特別是到前線當義務役小兵。
槍砲彈藥,水鬼摸哨,工地爆破,挖掘坑道,八字輕一點的,任何一個意外都會要了你的命,以前軍方都在事情處理完之後才通知家屬,奉上微薄撫卹金,一紙撫卹令,別說見不了最後一面,有時候連屍首你都要不到!

兩岸劍拔弩張的年代,戰爭也許是丟銅板的機率,軍人備戰勤務繁重,生活緊張壓抑,軍中又嚴密封閉,通訊困難,唯一的書信往返,需要受到抽查審閱,且部隊講究鋼的紀律,某些管教要求,操練體罰,讓人耳聞心驚,在那個時空裏,家裏一人當兵,兩頭牽掛。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余光中的鄉愁,想必讓遠赴金馬當兵的人,讀來格外刻骨銘心,一提到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一張窄窄的船票。就不免心有戚戚焉的感觸良多,可他們的家與父母卻是在身後,那更遙遠的另一頭-台灣。
這顯然是個錯誤,而且一點都不美麗。

在這鉅變的大環境中,歸人與過客的認知混淆,簡直荒謬的像上帝的嘲笑。
蛻化的敵人或盟友,不共戴天或血濃於水,都在歷史長河裡成了泡影。打過的和未發生的聖戰,多年後浪花掏盡回頭看,是非成敗,轉眼盡付笑談中,只有因錯誤緣分而相遇的主人與客人,真實的在島上留下一些美麗的回憶。

我的父親國語不大會說,閩南語聽不懂,卻收了兩個台灣來的阿兵哥當義子。
父親有個特別嗜好,吃完午飯後,如果下午不忙,他就會拿著水煙斗,坐在小廣場花磚牆開端的大石頭上,吞雲吐霧的放鬆心情曬曬太陽,這時他會聽一些西洋歌曲,沉浸在美妙的旋律裡:

聽葛芬柯唱『沉默之聲』唱『惡水上的大橋』,隨著他獨特細膩的唱腔,一路澎湃飆高,到最後一洩千里的悲壯。 聽『波希米亞狂想曲』,在華麗多變的節奏裏,讚嘆佛萊迪‧墨裘瑞陰柔而奔放的嗓音。
在『天使』憂傷的吉他聲中,感受米克‧傑格難得的溫柔浪漫。徜徉於雷‧查爾德的鋼琴鍵上,回味『喬治亞在我心』的靈魂低吟。
聽朱蒂‧柯林斯重新詮釋鮑伯狄倫的『飄在風中』。聽瓊‧拜雅改編巴布馬利的『沒有女人沒有哭泣』。

一直到音樂停了,父親才會上樓去睡個午覺。
你一定想問,怎麼有這麼好的水平與雅興?
哼,沒辦法,不聽也不行!那是對面的介壽堂電影院,屋頂的兩隻大揚聲器傳出來的音樂,那時軍中與公家單位按規定播放愛國歌曲,中午飯後總會播個半小時左右,久而久之便成了各彈各的調,我們家是電影院正對面,正好恭逢其盛首當其衝!
放映室裡的幾個閒缺,被安插了一些有背景關係的義務兵,是他們學歷水平高。

父親未曾受過教育,大字根本認不得幾個。
就拿他的外號『霸爺』來說,父親肯定很熟悉,可是不見得全然理解。
霸爺(音譯,馬祖話稱鯛魚,大多指黑鯛),據五哥說是因為老爸善游泳,水性佳。霸爺哥、霸爺伯,外人大都如此稱呼我父親,這個外號叫到後來終於出現文字!

這兩個字最早出現在父親的漁具上,父親的船每一回港,就到岸先將魚貨卸下,通常是交給其中一位老搭檔的長媳處理,她最後會把沒賣完的魚分類過秤之後,按人數平均分堆擺放,她都用粉筆在地上註明,因為不敢直書長輩大名,但又求方便好記,就直接照字或按音譯寫外號別稱,『霸爺』就是出自她的筆下。

有些漁具怕混淆難辨,她也一樣幫忙的寫下這兩個字。從那時候起,我們就得以常常看見這霸氣外漏的大名出現。
我們不知道父親是否明瞭這兩個字另外的涵意,但我們每次看到都忍不住會心一笑。
父親身分證上寫著民國元年出生,事實上有所差距,當時戶政經常會出點差錯,大家好像也並不在意,他在意的事是爭第一。

在山隴的白馬尊王廟裏,牆上有許許多多大理石刻的善款名冊,百分之九十,父親都要捐他個第一名,不知道甚麼原因?似乎他想落居第二,也沒有人要搶第一。
或許是霸爺一副不怒而威的尊容吧?老人家事事講究理與禮,一切照章行事,生活作息也一樣是按表操課。
霸爺早睡早起,午晚餐一杯米酒,不是出海捕魚,就是上山種田,數十年如一日,有空除了看看電影,就是去港口崗哨旁的漁夫家門口,跟大夥老朋友看海談天。

一個星期天,老爸在舊街後巷遇見好友,幾個人就在水溝邊的樹下坐著閒聊。
忽然間街口轉角的小吃店裏,幾個在地年輕人和兩位軍人,酒後跟四個海龍蛙人吵了起來,一路扭打著往這兒來,老人家們趕緊讓開並出聲勸架。

人散去沒多久,海龍隊長帶著手下和憲兵、警察回到現場,其中一位蛙人摀著流血的嘴巴,另外三個低頭在水溝邊四處尋找。
坐回去繼續聊天的幾位老人家,意外的看著好戲一齣接一齣,警察很有禮貌的上前詢問長輩:有沒有親眼目睹剛才發生的情形?是不是另外有兩位軍人介入?還有是否看見掉落的一顆牙齒?

警察跟老人家說:「蛙人的牙齒被打掉了,現在他們的隊長帶人來找,他們說如果找到了,就要告我們年輕人重傷害。」
「老伯,你們剛才也在這嘛?是不是有兩個穿一般軍服的阿兵哥,一個是下士,一起動手打人嘛,對不對?」海龍隊長也走來問我父親:「那有沒有人看到,或撿到一顆牙齒呢?」

一夥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搖搖頭都說一團亂,沒能看清楚。
海龍蛙兵平日街上赤膊短褲,有些目中無人,樣子叫人討厭。幾杯黃湯下肚,惡行惡狀橫著走,更是讓人痛恨。我想,這時候長輩們的心情挺明顯的,不但平靜還帶點舒坦。
而且胳臂總是像內彎,一定護著自己鄉里的年輕後輩嘛。
隊長問不到人證,物證也沒下落,氣呼呼的帶人往警察局去。

一群人剛走遠,一個下士跟一個兵出現在水溝旁,也在低頭尋找!
老人們忽然都起身,直接上前去,父親從口袋裡拿出一隻錶帶斷掉的手錶,和一顆沾著血絲的牙齒給他,父親正色的說:「年輕人,不要太衝動,當兵兩、三年,要平平安安的回家才是真本事。」
我老爸講得義正嚴詞,但一口馬祖國語,連我都聽不太懂。可兩位士兵聽力不錯,不斷的點頭致謝,離開時仍感激的再三回首。

相逢自是有緣
不打不相識,後來才知道,老爸出手幫忙的是自己田邊的鄰居。
那兩位士兵剛好是守南竿軍機場下方的海防哨。一整排依海線佈防的哨所,從八八坑道的尾端出口開始,圍繞著機場大半圈的範圍,直到二哥在東邊海岸的大水井邊上結束,我們家菜田東跳一塊,西跳一塊,正巧都在那附近,緊密相鄰。

自從下士班長有天跑來田裡相認之後,不管田裏、街上、路邊,只要他見到我老爸手裏肩上有東西,一定過來幫忙送到山下去,送到家裏去,如果可以留下,他也會陪著老人家吃飯並喝上一兩杯。
這樣也開啟了我們家與他們連上的長遠交情。
他們連上的採買,會直接到田裡跟嫂嫂買菜,不但廚餘艘水讓我們處理,還給我們軍用口糧和罐頭帶回去。
家裡對他們亦是投桃報李,遇有難得的海產,總有些會送到連上的長官桌。
家中年節喜慶,也都請下士班長盡量帶著連長、輔導長出席。二哥還在中繼站水井外頭設了一個超大水桶,他們連上燒飯煮菜、喝的水都從這裡取用。

那一年父親做壽,家裡擺兩桌宴客,客人們都坐滿了,就差他們連上的代表,這時看見連長帶著班長,手提一隻雞、一隻魚、一串豬肉和水果,班長進門便朝父親拜下!
連長趨前表示,班長希望父親能收他做義子。

打那開始,父親到田裡,彷彿不時的帶個傳令兵,而且還是個下士。
在高粱熟成時,收割是件苦差事,高粱葉利榖硬,接觸皮膚奇癢無比,幫它脫穀拍打更是漫天粉末令人窒息,乾兒子會帶著整班班兵,包裹全身只露出眼睛來田裡幫忙收成。

隔年,父親的乾兒子退伍,那天一大早,我的父母跟二哥就帶著土產和酒,等在連部外面,乾兒子跟七,八個同時退伍的一起走出小操場,他懷抱一個大箱子,走近一看就知道,那是一整箱未拆封的軍菸-國光牌香菸。
「乾爹,你知道我不抽菸的,所以我把我這半年的份,加上跟同梯討來的,剛好湊成一箱。乾爹,你要慢慢抽喔,別抽太多了,身體要顧好,我會常給你寫信的。」

二哥把手上的土產和酒跟他交換,老爸在一旁看著他,說不出話來,遞上一個紅包,陪著他一起走向大卡車………


攝影 曹雲峯 作者 遊子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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