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貼者





【星光晶燦】 2018馬祖文學獎故事書寫首獎 --閱讀人次 : 1750 1.蕭瑟福澳港
電視上又出現了阿草的畫面。
我聽見孩子們咯咯的笑聲,視線被聲源所吸引,然後目光折射到螢光幕上。阿草正眉飛色舞,國台語交雜,竭盡搞笑之能事,孩子們看得目不轉睛,興奮莫名。
這場景出現在阿嬤家。因為怕孩子們課業落後,在他們都升上國中後,我們家的電視就斷訊了,妻堅持的,於是電視機成為客廳中的裝飾品,螢幕永遠烏漆墨黑,笑聲自此杳無蹤影。所以,假日到阿嬤家聚餐時,孩子們總是守在電視機前,經常,那個時段是阿草主持的綜藝節目,儘管孩子們聽不太懂台語,還是笑得東倒西歪。
當然,現在的這位A咖綜藝天王,藝名不叫阿草,那是他年輕時的綽號。我認識他,在很久之前。
月黑風高的晚上,524運輸艦在台灣海峽中頂著驚濤駭浪匍匐前進。身為少尉預官,我分配到鋪位,眾多士官兵只能瑟縮在走道及甲板一隅,忍受搖曳、耐著寒風,無論有床或沒床,幾乎無人能在這惡夜中入睡,空氣中瀰漫著嘔吐物的臭酸味道。
在意識矇矓中,我爬下鋪位去上廁所,由於船隻劇烈晃動而腳步踉蹌,不小心踢到了一個半臥在走道旁的士兵,他哀叫一聲,抬頭瞪我,眉宇之間冒出熊熊烈火,那雙灼熱的眸子蘊藉著意氣風發,即使在黯黮中仍顯得烺烺明亮。在驚慌中,我急忙道歉。
清晨時分,船先在東引停泊。之後,晴空萬里、風平浪靜,大船一路奔向南竿島的懷抱,在福澳港靠岸。歷經十幾個小時的顛簸行程之後,腳踩到陸地的一剎那,終於找回了踏實的感覺。迅即,戒備森嚴的軍港也擊沉了我忐忑的心情,摧毀了我對馬祖浪漫的想像。
來到所屬連隊時,連長很客氣的接見我,我的首要任務是認識環境。連部所在位置是津沙,隔著戰備道,面對一座公園。
當時還是戒嚴時代,實施戰地政務的馬祖列島,除了軍事據點之外,滿目荒涼,我們奉命戍守外島,同時也被拘留在這裡。
南竿與台灣之間只有船班,並無飛機航行。基本上一個月會有三個正常的來回船班,而船班隨時可能視天候因素而彈性調整,遇到發布颱風警報時船不開,風速超過規定標準也不開,因此在特殊的季節,每月只開兩船班並非罕見。
我們的通訊受到管制,與台灣之間靠書信聯絡,過程緩慢。所寫的信交付郵寄,等到船班,先送到基隆,再寄達家裡,之後,家人回信,必須等船,如果來得及,就能等到下一個船班。從發信到獲得回信,往往超過半個月以上。因此,重要的訊息就必須靠電報聯繫,打電報很麻煩,而且經常是不可等閒視之的大事。
此外,當時還是老三台的時代,馬祖接近大陸,電視訊號完全被對岸所干擾。連部裡唯一的電視機掛在中山室的右前方,中山室平常是餐廳,並作為教室之用,每周四上午在此進行莒光日教學,為確保訊號正常,所以是播放錄影帶。
處在資訊不流通的南竿,跟社會脫節、與親友遠離,每天朝夕相處的連上弟兄就是自己最親近的家人。
我們這個大家庭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人非阿草莫屬。
我到連隊報到的第一晚,用餐之後,有片刻的休憩時間,弟兄們留在中山室,或閱讀報章雜誌、或書寫家書、或聊天打屁。然後,我看見一群人圍在角落,正興致勃勃的聽著故事,我湊過去,主講的那人頎長出眾,背對著我,正繪聲繪影、唱作俱佳的敘述捕俘摸哨的恐怖情節,他抑揚頓挫的聲調,宛如身歷其境,讓人聽得目瞪口呆、毛骨悚然。不過,在高潮迭起的緊要關頭,他還會打諢插科,讓大家可以緩和緊繃的神經。他將情節掌握得出神入化的本事,我也深深為之所吸引,走到前方,我看到了那個說故事的人。
他就是我在船艙中踢到的那名士兵。此際,他也發現了我,灼熱的眸子與我對視,深邃的眼神露出桀驁不馴的意味。
大家都叫他阿草,那是他念高職時的綽號,或許,果真是人如其名,他是甘草人物,只要他在,笑聲不斷。
來到連隊後不久,我這個最菜的排長又被派去幹訓班受訓了,當時,我離開鳳山的步兵學校還不到一個月。比起魔鬼訓練營般的步校,南竿梅石的幹訓班雖然稱不上舒服,但是,好太多了。
再次回到連上,我正式成為編制內的排長。在我所帶領的第三排中,包括了阿草,於是,我們接觸的時間變多了。
身為少尉排長,我的日子是這樣過的,每日比部隊早起,盥洗,六點鐘部隊起床,集合,早點名,齊唱陸軍軍歌。
「風雲起,山河動,黃埔建軍聲勢雄,革命壯士矢精忠……」
連上三位排長輪流值星,早點名完畢,值星官開始分派任務。部隊裡的習慣,按照任務的難易程度區分,首先會叫「二兵出列」,如果其中還有輕重區分,還會視入伍的梯次決定,梯次排越後面的菜鳥,就必須負起最艱鉅的任務。阿草雖是上等兵,又是駕駛兵,其實有豁免權,但是他欣然接受任務指派。幾乎所有人被分配到工作時總是蹙額愁眉,但是,他不同,黝黑的臉龐總是露出潔白的牙齒。
我曾聽聞部屬轉述過阿草的身世,他家境清寒,父親早逝,蹭蹬命蹇,上高職後就必須半工半讀,不過,樂天知命的他總是一笑置之,他常對夥伴們說:「哭也是過日子,笑也是過日子,何不選擇最輕鬆的方式度過呢?」
不過,或許因為我是他的直屬長官,在階級分明的軍中,我們之間存在著不平等。平時喜歡開玩笑的他,在我面前從來不曾放肆過,就是用冷峻的神情看著我,似乎帶有一種「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的含意。
我們休戚與共,相距卻遠如光年。
由於外島的資訊封閉,為了獲取新知,我透過連上的採買幫我訂閱當時的兩大報。報紙是從台灣跟隨船班運送過來的,因此,每次只要有船進來,就可以收到一疊報紙,大概是十天甚至是兩個禮拜的份量。我非常珍惜這些過期的報紙,總會找時間詳閱,這是我的精神食糧,讓我知道台灣以及整個世界發生了什麼大事,此外,我也藉助閱報產生思考,才不致於讓腦袋越來越空泛。
看完的報紙當然就丟棄了,後來我才發現,連上唯一會撿我的舊報紙看的人是阿草,其他人則對此缺乏興趣。阿草強烈的求知慾引起我的注意。然後,我也觀察到了,他隨身攜帶著一本英文字典,在空閒時,就會拿出來翻閱,夥伴們嘲笑他,他不以為意,甚至會故意用誇張口吻念出字典裡的例句,耍寶一番,引發哄堂大笑。
我對阿草刮目相看,於是,自動將看完的報紙按照日期的順序疊好,親手交給他。我永遠記得,他驚喜一粲,原本粗獷的臉部線條瞬間變得柔和起來。
我拍著他厚實的肩膀,回報他一個微笑。我們目光交會,無須言語,存在一種相知相惜的感覺。
2.揮灑津沙村
步兵官科的領章原本是一把刀與一把槍交叉,此時卻彷彿變成了一把圓鍬與一把十字鎬交叉。
連部當時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對面公園的工程。公園前方入口的廣場準備要灌漿了。灌漿必須準備三種材料,水泥、砂土及石頭。
馬祖的水泥都是從台灣運來的,載送物資的運補船除了停靠在福澳港之外,在船班繁忙的時候,也會出現在馬港的沙灘。在退潮時,部隊奉命去協助清運,弟兄們一擁而上,將船上的物品搬到岸上,我們必須與時間競賽,在漲潮前完成所有作業,所以大家幾乎都是蹀躞快跑。其中,最吃力的苦差事就是扛一包五十公斤重的水泥。
話說我們從步兵轉為工兵之後,人人都必須學會扛水泥。
方式是這樣的,背對著堆高的水泥包,半蹲馬步,兩手朝後抓起水泥包的兩角,縮起脖子,讓頸部及雙肩構成三角平衡點,順勢將水泥包扛在肩上,扛了就走,莫不氣喘如牛。
不過,還真的有人身懷絕技,可以一次扛兩包水泥,那就是一百公斤。在這少數大力士中,阿草就是一個,所謂「患難見真情」,他是真正的實踐者,見到羸弱的弟兄無法扛水泥,他二話不說,擔在自己的肩頭上。其實身為駕駛兵的他,只要協助大家將這些軍需用品放置於兩噸半的軍用卡車上,堆疊整齊即可。但是,他卻比別人賣力。
他的好人緣不是沒有原因的,那是一種領袖特質,身為卑微的小士兵,卻儼然像是個大將軍。
在馬祖沒有河砂,只有海砂,我們就地取材,來源就是津沙港旁的沙灘。連隊接獲命令,全員集合,分配圓鍬、竹畚箕,配合準備的載砂的軍用卡車,整隊出發,從駐地走到津沙港先是一個大拐彎,然後是陡峭的下坡路,約莫十分鐘即可來到海邊,進入沙灘管制區。
時值嚴冬,氣溫不到10°C,南竿本來就風大,海邊更甚,冷風吹襲,體感溫度可能會低於0°C。我們身穿軍用大外套,戴上手套及毛線頭套,只露出一雙眼睛,儘管懷裡放了個精油暖爐,卻仍感覺天寒地凍,只能靠拼命鏟砂來抗寒。
有一次,為了配合退潮時間,在半夜搶砂,我是帶隊官,那時,狂風大作,吹得我都快站不穩。我發號施令的聲音是顫抖的,在黑暗中,一幢人影挨到我身旁,遞給我一個小紙盒,那人雖然戴著毛線頭套,但是那灼熱的眸子卻是我熟悉的。我手上的盒子是檳榔,我曾聽說這是最佳的禦寒食品,但是在南竿這種「過鹹水」的東西貴到離譜。第一次吃檳榔的滋味是發燙的,用雪中送炭來形容恰如其分。
然後,我望向那身影,在砂石堆滿卡車之後,他手腳俐落的爬上了駕駛座,身為軍官必須押車,我也跟了上去。我將那盒剩下的檳榔還給他。
「謝謝!」我呼出的熱氣在幾近凍結的車內化為白煙。他不語,我相信,他的心地是溫暖的。
二月中旬,公園基本成形。入口處,倒L型水泥製成的招牌矗立起來,這是一個重大的里程碑,也是我們投入工程三個多月來的成果展現,後續只剩下一些細微的局部修飾工程。
臘月進入尾聲,準備要過年了。春節那個禮拜我值星,每天在營區及工地周邊,來回走動巡視。
除夕前日輪到我們夜行軍。所謂夜行軍就是在九點鐘部隊晚點名之後,大家全副武裝,從我們駐地所在的津沙出發,走向馬港,北上繞過秋桂山,沿著北部海濱戰備道,經過清水、梅石、仁愛,行經半個南竿島,沿途進行偵察、搜索、警戒,在清晨時分回到駐地。
隔天早上,部隊補休。我仍然保持高度警戒,卻不時聽見豬的叫聲,循著聲音的方向前去察看,在中山室後方,伙房外的空地上,一頭豬被五花大綁,躺在地上哀嚎,牠明白已難逃被宰殺的命運,為臨終的生命發出最後的悲鳴。
伙房的弟兄們殺氣騰騰,其中一人舉起尖刀準備刺向豬隻的心臟部位,讓牠一命嗚呼,然而因為這隻垂死的龐然大物不斷掙扎,沒讓那劊子手得逞。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旁觀者中竄出一人,搶下尖刀,刺中心臟,鮮血立刻噴出,比我的值星帶還要紅。
然後,我看清楚那人和他那灼熱的眸子
「死得痛快,也算功德一件。阿彌陀佛。」他感嘆。
我轉身離開,在農曆年的最後一天,為這犧牲的生靈而目不忍睹。
晚上,全員圍爐吃年夜飯,每張圓桌上都有一盤豬肉大豐,大家吃得非常開心,坐在長官桌的我,對於這盤豬肉敬謝不敏。
此刻,軍紀被迫放榮譽假,大家互相敬酒起鬨。阿草那桌最熱鬧,我看他興高采烈,還被眾人拱出來高歌一曲。他唱了一首「行船人的純情曲」,音色渾厚,吵熱了全場氣氛,直達高潮。
過完年後,新任務發布。我們連部與公園間的戰備道往東直下津沙港,往西直達雲台山司令部方向,原本都只是簡易的戰備道,如今,要改建為水泥路。究其原因是公園已完工,聯外道路也必須整備。
道路工程如火如荼的展開。由於灌漿的作業不能停止,於是連隊馬不停蹄,以排為單位分為三班制輪流施工。我所帶領的排分配到半夜時段,這頗為讓人印象深刻,原本南竿實施全島宵禁,在以工程優先的狀況下,現場架起燈光,挑燈夜戰。
木工釘好模板之後,弟兄門前仆後繼,鋪上石頭,並在鋼板上將海砂與水泥炒成混凝土,以圓鍬攪拌均勻,裝載單輪手推車,灌進模板內,當混凝土的高度與模板等高時,再由水泥工抹平。
工程全部採取人工作業,非常辛苦,因為必須不斷的搬運石頭及海砂,不斷的扛水泥,不斷的的攪拌混凝土,構工竟日,四肢麻痺,腰酸背痛。收工後,弟兄們汗流浹背、灰頭土臉,此時整隊集合,直接帶到公園內新建的水庫邊沖澡。
早春時節,寒風料峭。但是,只要部隊來到,岸邊立即變成天體營。當然,附近不會有女性出沒,大家肆無忌憚,不亦樂乎,甚至有人還跳入水庫裸泳。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此情此景,孔夫子若見,肯定也會讚歎。
工程即將竣工,我們所備的石頭卻用盡了,附近找不到奧援,經上級指示,必須到山隴往摩天嶺方向的一處山區的採石廠載運。
從津沙到山隴,不僅路途有點遠,而且道路蜿蜒、上下坡多,再加上到了採石廠還必須排隊等候裝載,每趟總必須花費大半天。因此,為了達到最佳的經濟效益,每個車次都會將石頭滿載。
有一次,我押車,由阿草駕駛兩噸半軍用卡車到摩天嶺載運砂石,這是我們認識以來,聊得最深入的一次。
「我有個女友,阿芬,她在等我退伍,要跟我結婚。她是大學生,大我三歲,所以,我認真念英文。聽說大學生都看原文書。」
他灼熱的眸子發出光芒,夢想洋溢,希望滿盈。
我們一路有說有笑,滿載砂石從山上下來時,突然煞車失靈,當時是下坡路段,車子以重力加速度疾馳,我們都嚇到臉色發白。那天運氣好,沒遇到上山的車子,阿草也冷靜沉著,抓緊方向盤,後來,到了一段平坦的道路,他居然讓車子停了下來。
我們滿頭大汗,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3.落寞秋桂山
公園及道路都完工了,率先享用這些設施的也是我們連隊。我們即將由二線部隊調到第一線了,大家都很期待,因為聽說守據點比較輕鬆,每天就是看大海、數饅頭。
我們重新調整角色,從工兵恢復成步兵,部隊開始恢復體能訓練,準備迎接五項戰技測試。每天早點名後,跑五千公尺,從我們新修的道路奔向雲台山,先是一路上坡,之後,到達台地的最高點,呼吸變得舒暢起來,後段的路程,不是平坦地就是下坡,輕鬆許多,如此跑步每天早晚兩次,合計是一萬公尺。
公園成為我們的專屬訓練場,每天部隊帶過來加強操練,完畢,全員帶去水庫旁洗澡。不久,我們再度成為一支軍紀嚴明、戰力充沛的步兵部隊。
老排長退伍,新排長報到,我也從菜鳥預官逐漸累積資歷,越來越適應在南竿的生活。
終於,我們換防調去守秋桂山的據點。此時,我即將「破冬」了,阿草也是,所謂破冬是指距離退伍不到一年。
阿草是陸一特。陸一特是役期三年的兵,相對的,陸二特則是役期兩年的兵。役男在收到兵單那年,大概是高三的時候,就必須在指定日到鄉鎮市區公所報到,接受體檢,體檢合格就必須當兵。接著,就是決定命運的役期抽籤,運氣不好的就抽到陸一特,別人當兵只要兩年,陸一特要當三年。改變命運的方法就是考上大學或三專,畢業之後,無論大專兵或是預官都是一年十個月的役期。
不過,高職畢業的阿草升學無門,他也承受了。在他快破冬時,他的陸二特的同梯弟兄們準備要退伍了,他壓抑沉重的心情,愉快的跟大家同享退伍菸。
破冬當天,我屈指一算,我們的退伍日期是同一天。「原來我們才是同梯。一起努力吧!」我望著他哂笑,他也露出靦腆的笑容。
退伍前半年,某個寒流來襲的夜晚,我輪值查哨。
南竿在入夜後實施宵禁,在營區內也是一樣,出了寢室,一片漆黑,室內的窗帘全數拉下,完全不透光。查哨通常在晚點名之後,搭乘軍用吉普車到排定各據點及連、營部崗哨清查衛兵勤務。夜間,除了輪值的查哨軍官之外,嚴禁任何人員在外走動。
當晚,阿草擔任駕駛兵,我們一同出勤,其實,對於已經是老鳥的我們,這是稀鬆平常的事,結果,那夜任務快接近尾聲時,在海邊的一處據點卻出了狀況。
我們將吉普車開近,熄火,兩人窸窣的跨過草叢,引來狗群一陣狂吠,隨即,手電筒強烈的亮光朝我們這邊照射過來。
「站住,口令,誰?」對方的衛哨士兵大喊。我才正準備回答時,子彈居然也飛了過來。
在那驚險的瞬間,壓著我迅速臥倒的是阿草。彈痕劃過鋼盔,我差點沒命。片刻顫慄,我立即勃然大怒,揎拳捋袖,衝向那名士兵,揪住他的衣領。他發現自己差點闖下大禍,觳觫茫然。
子彈的聲音驚醒據點指輝官,他穿著內衣內褲套著軍用大外套從寢室裡跑出來。我將那名上士及他的士兵訓誡一頓,這時才得知,那士兵才剛報到兩天,我的氣也消了。外島兵力不足,確實無可奈何。
阿草救了我一命,我向他道謝。
「新兵怕砲彈,老兵怕流彈。」他摸頭,抿嘴一笑。
迎接春暖花開的季節,我只剩下一個月的饅頭可以數了。
某天,接近中午時,阿草接到一封電報。我說過的,只有不可等閒視之的大事才會打電報。果然,阿草立刻整個人變成鬼一般,失魂落魄,我問他怎麼了?他面色鐵青,什麼話都不肯說。
沒多久,他不見了,連午餐也沒吃。我猜,他可能碰到困擾了,讓他沉靜的思考一下也好,沒想去打擾他。整天,我們再也沒人見到阿草,不過,大家都有同理心,他是個役期不到一個月的三年兵,絕對不會有事的,隨他去吧!
到了晚點名的時間,阿草沒有回來,他失蹤了。在那個時代,外島逃兵是敵前逃亡,唯一死刑,我打了個寒噤,急忙下令據點的所有士官兵全部去搜索找人。然後,我摸黑到連部向連長報告。
「一旦通報失蹤,就會發布碧海演習,勞師動眾,全島搜索,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然後,排、連、營、旅的主管統統要連坐處分,這件事非同小可。」連長想了一下,說:「這樣吧!我們全連都動員去找人,我再去請示營長,看他有何指示。」
對於我自己連上的士兵出狀況,在面對連長時,我著實感到愧疚。事到如今,別無他法,也只能想辦法盡快將人找到再說。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們搜索的範圍越來越大,然而卻毫無收穫。隨即,營長也下令全營動員搜索,他指示,如果在天亮前沒找到,就只能硬著頭皮向上級呈報。
過了十二點,秋桂山夜未眠,大家在尋找阿草的同時,估計也有六百多人咒罵他,搞得大家雞飛狗跳的。他會去那裡?全連最了解他的人是我,如果我沒有答案,別人也絕對不會有答案。
半夜一點半,我靈機一動。我報告連長請派一輛吉普車給我,目標是福澳港。我心想南竿距離台灣最近的地方是福澳港,而且,根據通報,524運輸艦白天將進港,只要想辦法混上船,就可偷渡返台。
半夜的福澳港草木皆兵,但由於營長已透過人脈疏通,港口衛哨的值勤官早就等著我了。果然,他們很幫忙,接獲通報就派員在港區搜索,並且還動用警戒犬。接近三點半,找到阿草了,他躲在倉庫的角落打瞌睡,立功的是一隻階級為中士的軍犬「小白」。
我押解阿草回營部,途中,我們無言以對。
阿草被尋獲時遭到搜身,那通電報落到我手裡。上頭寫著「芬將婚速返」,署名是「全」,這個「全」是誰?他的朋友?他的家人?我已無心去猜測了。我想,阿草崩潰了,他曾經的夢想,曾經的希望,全給那隻叫「小白」的狗啃掉了,跟真正的死掉沒有兩樣。我送他到營部,盛怒的營長重重的甩了他一巴掌,然後,我再也沒見過他。
我回到據點時,天還沒亮,馬祖的天空特別漂亮,星光晶燦,我疲憊不堪,卻毫無睡意。我對阿草同情萬分,他顛躓、他侘傺,他永遠擺脫不了可悲的宿命。
一個月後,我如期登船,退伍返台,當然,阿草沒有跟上。
多年後,再次見到阿草是在電視螢光幕上,他原來是個串場的小咖,經過時間的淬鍊,逐漸嶄露頭角成為一線知名主持人。報章雜誌上經常有他的消息,他什麼都講,包括年幼時命運乖舛,三餐不繼等等,就是絕口不提在馬祖當兵的那段歲月。
開車載著妻及孩子們離開阿嬤家時已是深夜。我爸媽那天心情特好,拉著妻和我盡是回憶著陳年往事,返家途中,孩子們在後座吱吱喳喳的討論著阿草的綜藝節目。
在停下來等紅燈時,我透過車窗望向天空,此時星光晶燦。
我兀自傻笑,這就是我與阿草,我看得到他,透過媒體完全了解他的近況,然而,我們卻相距遠如光年。
老天爺在補償他,我相信。真的,他值得的。
---------------------------------------
作者張舜忠個人簡歷
文化觀光系畢業,曾任職中時報系、久正光電,現職新竹老爺酒店。英語領隊及日語導遊考試及格,著有「如何成為導遊領隊」。文學獎獲獎:竹塹、菊島、磺溪、玉山、基隆海洋、夢花等。
得獎感言
感謝主辦單位連江縣政府、縣府文化處、我己文創公司以及評審老師。我曾在馬祖服預官役共1年7個月的時間,這段歲月的淬鍊,使我成長、茁壯,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榮獲馬祖文學獎,對我而言意義非凡,再次感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