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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初抵東引的第一次島休，那是我自以為地理學家的老毛病又犯的一天，我沒去網咖也沒去民宿，只到便利商店拿了張地圖，便獨自闖蕩冒險去。我時而悠遊不知名小巷，與陌生人談話大笑，或走近商家民宅熱鬧之處，拿出畫冊速記幾筆，然後那個被稱為東引的地方便在我心中逐漸浮現出來。對我來說，那個東引是視覺的，是臨海小巧山城，建物此起彼落，廟宇眾多星佈其中；那個東引是聽覺的，是廣播器中的「漁港碼頭有魚賣」，也是親切的婦人們以閩北話閒話家常；那個東引也是嗅覺的，是大海、漁網、魚乾和汗水交織的淡淡鹹味。當然，那個東引也是味覺的，但我知道那並不是成功嶺難以下嚥的飯菜，也不是韋昌嶺一群外島兵的心酸哀怨，我只在十二棟那兒喝出令人熟悉的小七現煮咖啡香。
年節將至，某天我無意間聽到幾個同梯的弟兄正開心地聊著他們即將返台過年的消息，我別過頭去，想起我初到東引的田野筆記，沒能回家的我暗自慶幸著我是那大家口中要待在島上忙春節的「倒楣鬼」。我知道這兒的春節是特別的，用地理學來解釋的話，我會說那是因為東引島地理位置特殊，位於台灣國家主體邊緣，實鄰近中國福建福州，如此與台灣大不同的「邊際島嶼」文化性格，造就獨特的人文與年節景觀。
一般來說，台灣的年節從除夕算起，約莫十來天，但在東引這兒，從農曆十二月二十四日「送神日」揭開序幕，家家戶戶送走了灶神，緊接著大掃除、蒸年糕以及製作魚丸、魚麵，直到元宵之後「白馬尊王遶境」才告一段落，整個年節慶典活動共計一個月之久。在這一個月裡，可以看見東引人家忙進忙出，軍民同樂歡度新年，新春團拜、祭祖、遊藝活動、聯歡晚會、清道遶境等活動連番上演，屆時整個東引島鑼鼓聲喧響滿天，在這原本應是寂靜的寒冷冬季裡，東引顯得特別有年味，好不熱鬧！
「東引過年氣氛很好，比在台灣過年有意思得多了！」貴哥說。貴哥要我好好享受東引獨特、濃厚的年節氣氛，這對島上的阿兵哥可是非常難得的軍旅經驗。貴哥會說這裡的年節特別，是因為東引有傳統漁業社會的調性，其風俗民情與台灣本島的農業社會存在著很大的差異。在這兒過年，年菜與貢品幾乎由當季魚類所製成，例如鮮味十足的清蒸黃魚，用黑鮸魚現打的魚丸、魚麵，或者用鰻魚炸得酥脆的壓糟鰻等，桌上佳餚滿滿海洋風情。除此之外，由於東引是漁業社會的關係，漁民們捕魚殺生一整年，為對天地萬物表示崇敬，這兒的大年初一是吃全素的，以此感謝上蒼與大海在過去一年賜予東引豐厚的食物。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東引早年鄉民多為夥計幫傭，每逢大年初五便要忙頭家「開市」，因此東引的「開市」便訂在初四，提早一天忙完家鄉開市，隔天再為頭家幫傭。
談到東引這兒的除夕夜，劉嫂說，東引管除夕夜叫「三十暝晡」，「暝晡」是福州話「夜晚」的意思，「三十」則是為求年節數字圓滿之意。每年這時候，家家戶戶團聚吃飯，都會在桌上點幾支紅蠟燭，謝絕訪客打擾。這天，全家人在餐桌上都要說吉祥話，也要特別注意別把碗盤摔壞，祈求全家整年都能平安圓滿。劉嫂笑著說，每年過節都提心吊膽的，深怕摔破了碗盤不吉利，所以這天端碗端菜都比平常溫柔許多。
在福州人的年節習俗中，大年初一至初四，家裡都要擺「笿歲飯」，福州話同「洛會我」。笿歲飯是在紅色主桶裡裝盛半生不熟的米飯，並擺上桂圓、紅棗與金桔等，周圍插有紅紙花與紅筷子，並擺有松樹枝和青竹，意在祈求子孫滿堂，圓滿吉祥。然而，家裡擺笿歲飯的習俗已經在東引消失了，許多鄉親連聽都沒聽說過。有位婆婆說，她只在小時候看過家裡擺過笿歲飯，已經有五、六十年左右沒看過了。我想，那「笿歲飯」在東引僅剩文字記載，留存於鄉誌上供後人想像了。
東引年節活動多，熱鬧非凡，但真正熱鬧的，卻是在元宵節前後。妞媽說，東引過年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島上各廟的擺暝與出巡了，尤其是白馬尊王遶境，規模甚大，是東引島年度盛事。自元月十六起，保長公便持酒壺與青竹枝，帶數名壯丁敲鑼打鼓，通知孤魂野鬼速速迴避，白馬尊王於隔日即將出巡。白馬尊王出巡陣容浩大，鄉親們扮演身穿清朝官服、官帽之文官武官，巡視隊伍有七爺、八爺作為前導，也有八家將等配置，遶境東引全島，探訪民情，驅趕妖魔鬼怪，民眾亦燃放鞭炮迎江，上香膜拜，並將尊王令旗迎回自家供奉。最後，整個巡視隊伍落腳於天后宮，並舉行擺暝活動，為民祈福。劉嫂說，白馬尊王遶境是全島大事，年節亦在此達到高潮，至於詳細情形如何，就要自己去親身體會了。
東引年節固然熱鬧，但隨著時代變遷，許多習俗卻逐漸消失，這兒不再有笿歲飯，不再蒸年糕，也沒有傳說中的老人麵了，徒留東引人家現煮現做的魚丸肉燕香。婆婆說，其實許多習俗是知道的，但因早年跟隨軍隊游移，現今兒女長年在外，家裡只剩兩個老人家，便無心做笿歲飯，也無力再炊煮年糕，只求有個樣子，簡單過年即可。然而，即便年節習俗逐漸消失，東引鄉的年味依舊濃厚，舞龍舞獅，鞭炮鑼鼓響徹雲霄，家家戶戶仍準備豐盛菜餚，軍民熱情參與活動，一同歡慶新的一年到來。
地理學家相信，每個地方總有一些變化，有結構上的、巨大的，也有細微之處。是的，我深諳其中道理，但我卻有些抗拒，無法理性地去看待這件事情，因為這美麗小島的年節所逝去的，不只是慶典習俗，也有年輕的人們以及一種原鄉的、在地的、道地的、獨特的東引的感覺。我在想，會不會有那麼一天，東引過年的熱鬧氣氛，最後只剩下魚丸、肉燕和魚餃，以及我們曾經戍守於此的種種回憶？
原文出處：
http://geosheep.pixnet.net/blog/post/26568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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